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第一律法·卷一:无鞘之剑 作者:乔·阿克罗比 内容简介 第一律法:禁止与异界直接接触 这是一个魔法正在消失的时代,这是一个英雄不再、腐败滋生的世界。 阿杜瓦世界的中心,联合王国的心脏,看似美丽富饶,内里却埋藏着不安的种子。 宫务大臣霍夫、审问长苏尔特为首的廷臣专横跋扈,用绝对的高压和强权统治着整个联合王国。告密者无处不在,暴力司空见惯,无辜者怀抱恐惧在寒夜中睡去,却不知道醒 来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正义微若尘埃,荣誉零落成泥;阴影笼罩着阿杜瓦,希望如此渺茫 但如今,一切即将改变。存在于历史与传说之间的第一法师现身联合王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尘封数个世纪的锻造者大厦,并宣告了一场前往世界边缘的伟大冒险! 昔日最强的蛮族英雄,虚弱自恋的青涩骑士,形容残缺的拷问官,满腹仇恨的女战士 一支非主流的救世队伍,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次貌合神离的未知之旅! 完 The End 罗根来不及穿鞋。 他跌跌撞撞穿行于林间,踏过黏滑的湿地、污泥和潮湿的松针,胸脯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血液在脑中嗵嗵乱撞。他打了个趔趄,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手中战斧差点劈开自己的胸膛。他躺在那儿喘粗气,望着影影绰绰的森林。 他很确定狗子片刻前还跟他一起,现在却全无踪影。其他人也不知下落,他和他的手下被冲得七零八落。他本应回去和他们会合,无奈到处都是山卡。他感觉到它们在林间穿梭,鼻子里充满它们的气息。左边隐约传来打斗的呐喊,罗根慢慢从地上起身,努力不发声。只听“噼啪”一声响,树枝清脆断裂,他迅速回头。 一支长矛向他刺来,恶狠狠地来势汹汹。执矛的正是个山卡。 “见鬼。”罗根咒道。他扑向一旁,脚下一滑,摔了个嘴啃泥。他在污泥中扑打翻滚,心想自己的背随时可能被一矛刺穿。他慌乱爬起,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当他看到矛尖再次刺来,赶紧一个急闪,连跌带滑躲到大树干后。等他探头,扁头一声低吼,又是一刺,他立刻闪向树干另一边——之前只是虚晃,扁头果然中计。罗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绕过树干跳出去挥斧砍下。随着“咔吱”的骨骼碎裂声,斧刃深嵌入山卡的脑壳。罗根向来幸运,他觉得自己的幸运也该到头了。 扁头站在那,眨眼瞪他,然后开始左右摇晃,鲜血沿脸颊滴落,最终岩石般砰然倒地,在罗根脚下不停抽搐。它倒地之势几乎将罗根手中战斧带飞,罗根竭力握住斧柄,而山卡死握着长矛,矛尖就像打麦的连枷一样在空中挥舞。 “啊呀!”矛尖划过胳膊,罗根大叫一声。同时他感到一片阴影笼罩在脸上。另一个扁头。该死,另一个大家伙。敌人已欺身向前,双臂抓向他,而他的战斧尚未拔出,闪躲也来不及。罗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命在旦夕,你能说什么呢? 他们撞在一起,倒在湿地上,在淤泥、荆棘和断枝间翻滚,咆哮着挥拳撕打。罗根的头重重地撞到树根,耳朵嗡嗡作响。他随身带了把刀,却想不起放在哪里了。他们就这样翻滚着,翻滚着,一路滚下山坡,周围天旋地转。罗根一边使劲摇头,驱除脑中的眩晕,一边死命勒住扁头的脖子。他们一路滚落,似乎永无止境。 在悬崖边安营扎寨本是个好点子,因为谁都没法摸上绝壁;但当罗根的肚子触到悬崖边,这个好点子失去了所有说服力。他双手胡乱抓向湿地,却只抓到松软泥土和褐色松针,不论手指怎样用力,却什么都抓不牢。他开始坠落,不禁呜咽起来。 双手终于抓住了什么。是一条从峡谷边缘探出的树根。现在他在空中晃来晃去,大口喘气,但死死抓着树根。 “哈哈!”他放声大笑,“哈哈!”他还活着。两个扁头就想结果九指罗根?他试图拽自己上去,但没成功。脚太沉。他朝下望。 河谷很深,两边都是陡峭石壁。树木从岩石缝中生出,枝叶朝四面八方扩展,伸向空空的天际。河水在下潺潺流过,水势激猛,与参差的黑色岩岸激起白色水沫。这些足够险恶了,但真正的麻烦近在咫尺——他没有摆脱那个体型巨大的山卡,对方肮脏的双手死死箍住他的左脚踝,身体在空中来回微荡。 “见鬼!”罗根咒道。麻烦大了。他曾多次遇险,但总能活到为胜利高歌的一刻,可当下处境是最糟糕的,令他不由得反省人生。现在看来,那是多么痛苦、无趣的一生啊,他这一生没让任何人过得更好,他这一生充斥着暴力与伤痛,还夹杂着一些失望和困苦。他双手发麻,前臂犹如火烧,而大块头扁头非但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自行掉入河谷,反倒拽着他的腿往上挪。 它停下来,抬头盯着罗根。 换做是罗根抓着山卡的脚踝,他极可能想:“我的命全靠手里这条腿了,最好不要贸然行动。”人类会选择自保,但罗根很清楚山卡不会这么想。果不其然,只见它张开大口,深深咬入他小腿。 “啊呀呀呀!”罗根闷哼一声,随即放声号叫,赤裸的脚跟使劲砸山卡的头,很快砸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却止不住它撕咬。他蹬得越厉害,抓在滑腻树根上的双手就越往下滑。手里树根所剩不多,看样子随时可能折断。他努力不去想双手和前臂的疼痛,不去想小腿里扁头的牙齿。他就要掉下去了,能选择的是掉在岩岸边的石堆里,还是掉入奔腾的水流中。 他顶多只有这两个选择。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罗根的父亲常这样说。于是他用能活动的右脚紧抵岩壁,深吸一口气,用尽仅存的力量荡出去。他感到小腿里的牙齿松开了,接着是紧握脚踝的双手,一瞬间,他如释重负。 然后他开始下坠,势如流星,河谷两旁的岩壁飞掠而过——褐岩、青苔和小堆积雪都在翻滚。 罗根缓慢地在空中翻身,四肢乱舞,吓得喊不出声。疾风抽打着双眼,撕扯着衣服,堵住了呼吸。他看到大个山卡撞上旁边岩壁,弹开滚落,粉身碎骨,必死无疑。真是喜闻乐见,但他的满足感一闪即逝。 流水迎面扑来,像狂奔的公牛冲向他,挤出肺里空气,驱赶脑海中的意识,将他吞入冰冷的黑暗……
剑,凶器也。 ——荷马大难不死 The Survivors 耳边流水的冲刷,是他最初的知觉。流水冲刷,树叶摩挲,鸟儿啁啾,还有奇怪的咔哒声。 罗根睁开一条眼缝,树叶间透出模糊明亮的光线。我死了?怎么还痛?左边身子剧烈抽痛。他试图呼吸,结果立刻被呛到,咳出大滩水和泥浆。他呻吟着,靠双手和膝盖翻身,把身体从河里拖出。他咬紧牙关,猛吸一口气,仰面躺倒在水边的青苔、烂泥和枯枝上。 他就这样躺了一会儿,看着黑色枝桠外灰蒙蒙的天,涩哑的喉咙急促不停地喘息。 “我还活着。”他嘶哑地自语。他还活着,纵然悬崖急流、山卡、人类还有野兽都想置他于死地。他湿淋淋地躺在地上,禁不住咯咯笑。笑声尖厉,好似笛鸣。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他总能大难不死。 冷风吹过流水蚀刻的河岸,罗根的笑声渐渐消逝。大难不死是不假,但能否活下去却是另一回事。他强忍疼痛坐起来,踉跄起身,倚在最近的树干上,刮掉鼻子、眼睛和耳朵里的泥污,掀开湿漉漉的衬衣,检查伤势。 身体一侧遍布滚下山坡造成的瘀伤,肋骨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不过摸着虽软,但感觉没断。腿上血肉模糊,被山卡咬得皮开肉绽,疼得死去活来,但重要的是能动——这才是他关心的。要想逃难,首先腿要没问题。 刀还在腰带上的刀鞘里,令他大喜过望。按罗根的观点,刀子永远不嫌多。不过刀是好刀,他的前景却不容乐观。现在他孤身一人,森林里不知有多少扁头。他也不知置身何处,好在可以沿河走。河全向北流,从南方群山流到北方冷海。溯流而上,沿这条河往南,爬上山卡上不去的群山,是唯一生路。 这时节,那边一定很冷,冷得要命。他低头看着赤裸的双脚。山卡攻进营地时,他正好脱了鞋,真幸运,现在他脚上满是水泡。外套也落在营地——当时他坐在篝火边。这样子在群山挨不过一天,甚至没走到山口,就会在寒夜里冻得手脚发黑,半死不活了——假如他没饿死的话。 “见鬼。”他骂了一声。他只能回营地,期盼扁头已离开,期盼它们还给他留下些活命的东西。他期盼得有点多,但他别无选择。向来如此。 *** 罗根找到营地时天空已在飘雨,他的头发被雨水浸湿,紧贴在头皮上,衣服也湿透了。他紧贴住一棵长满苔藓的树干,向外窥视营地,心怦怦直跳,右手死死握住湿滑的刀柄,握得隐隐发痛。 他看到篝火烧出的一圈黑,周围是未燃尽的柴禾和灰烬;他看到扁头们攻来时“三树”和“黑旋风”坐的大圆木,各种随身物品散落在中央空地;他看到地上躺了三个山卡,其中一个被一箭穿心。三个死货,没有活人。他的确幸运,总能大难不死,一向如此。不过,山卡随时可能回来,他必须赶快行动。 于是罗根从树干后冲出,在地上搜索。靴子还在脱下的地方,他一把抄起,一边往冻僵的脚上套,一边蹦跳着扫视四周,差点因着急而滑倒。外套也在,就压在那根圆木下,由于十年来风吹雨打和战斗洗礼已破烂不堪、缝缝补补,半只袖子早不知去向。他的包在一旁的灌木丛里,被雨水冲得不成模样,里面的东西散了一斜坡。他蹲下,屏住呼吸,把东西全塞回包:一根长绳子、一个老烟斗、几条干肉、针、麻线和一只坑坑洼洼的酒瓶,酒还在里头“咣当咣当”晃。都是实用的好东西。 还有条破毛毯挂在树枝上,雨水搞得半条毯子上都是泥点。罗根扯开它,看到自己破旧的煮锅被盖在下面,不禁咧嘴笑了。它翻倒在旁,可能是战斗中被踢出了火堆。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它,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安。由于经年累月使用,它已通体漆黑,他可以感觉到锅沿上的凹痕。很久之前他就有了这口锅,它随他走遍整个北方,经历了大小战斗无数。他们这伙人用这口锅一起煮菜,一起吃饭,一起行动。福利、寡言、狗子,他们这伙人。 罗根又检查了一遍营地。还是只有三具山卡尸体,没有同伴。说不定他们还活着,或许他该冒险去找他们—— “不。”他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说。他心知肚明,到处都是扁头,数不清的扁头。他不清楚自己在河边躺了多久,即便他的小子们有一两个逃脱,山卡也肯定会在森林里锲而不舍地追杀。他们肯定成了一具具死尸,散落在山谷中。他只能向南方群山进发,以挽救自己可悲的生命。你必须现实一点,必须这样,无论现实有多伤人。 “只剩你和我了。”罗根不无悲苦地对锅说。他把锅塞进包,把包扔到肩上,尽可能快地跛着走开,跟随河流,向南方群山前进。 他和他的锅。 大难不死。 问 Questions 为什么要干这个?格洛塔审问官跛着脚下台阶时第一千遍自问。两侧墙壁粉刷过,虽然不是新近粉刷,但仍有草籽的触感,仍能闻到潮气。这里没窗户,走廊深入地下,灯笼在每个拐角处投下摇曳的低暗灯影。 什么人会干这个?格洛塔以稳定的节奏走在肮脏的地砖上,先是右脚跟“哒”一声踩下,然后是“噔”一声手杖点地,再是左脚缓慢拖行——每当这时,熟悉的针扎般的疼痛就会从左脚脚踝一路上升到膝盖、臀部、背部。哒,噔,痛。这是他走路的节奏。 这条肮脏走廊的单调有时会被布满铁钉的厚重门扉打破。格洛塔觉得自己听到了紧闭的铁门后传来的沉闷的痛苦喊叫。不知正被审问的是哪个可怜虫?他们犯了罪,抑或清白无辜?他们隐藏了什么秘密,被揭穿了什么谎言,招供了何种叛国罪行?他并没思考太久,又一段台阶阻断了思绪。 如果格洛塔有机会随意拷问,不加限制,他肯定会选择台阶的发明者。在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在他遭遇不幸之前,他几乎从没注意过台阶的存在。他可以一步跨下两级台阶,一路蹦蹦跳跳、畅行无阻。覆水难收啊。现在它们无处不在。不走台阶,就没法上下——向下更糟,普通人体会不到。因为上台阶时,你不会摔得那么惨。 他很清楚摔出去的感觉。十六级光滑石头刻成的台阶,中间部位有些磨损,和地下所有的东西一样,微微散发着潮气。这台阶没有栏杆、没有扶手,就像十六个敌人,对他发出严峻挑战。格洛塔花了好长时间研究痛苦最小的下台阶方法,最后的成果是交替侧身而下,一如螃蟹。先探出手杖,再是左脚,最后右脚——这时左腿必须承受全身体重,疼痛尤胜往常,连带脖子也痛楚难忍。为什么下台阶脖子会疼?难道脖子也能承受体重?为什么呢?但思考丝毫不能减轻痛楚。 格洛塔下到倒数第四级台阶时停下来。他几乎击败敌人了,只是握手杖的手正在颤抖,左腿剧痛不已。他用舌头舔了舔原本门牙所在的牙龈空洞,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进——然而他的脚踝突然骇人地一扭,身体痉挛扭曲着向前扑,恐惧和绝望顿时涌上心头。他东倒西歪地下到下一级台阶,指甲在光滑墙壁上乱抓,嘴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你这愚不可及的混蛋!手杖掉落在地,稚拙的双脚一阵磕绊之后,他下到了台阶底部,奇迹般地没有倒下。 不过,那个骇人而美妙的时刻即将来临。还有多久呢?这次会痛成怎样?格洛塔喘息着望向台阶底部。我来了…… 难以名状、灼热般的痉挛从左半边身子的脚掌瞬间蔓延到下颌。他紧闭噙满泪水的双眼,右手用力捂嘴,指节压得咯咯响。他收紧下颌,仅存的牙齿咬在一起,但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尖锐凄厉的呻吟。惨叫还是惨笑?分得清吗?鼻孔呼出沉重的气息,鼻涕泡从指间溢出,滴到手掌上。他竭力想站稳,但身子抖个不停,直至扭曲。 痉挛终于过去。 格洛塔小心翼翼地依次活动四肢,查看伤势。一条腿像火烧过一样,麻木得没有知觉,而脖子每动一下,就“咯吱”一声响,连带脊骨自上而下一阵刺痛。还好,尚无大碍。他费力地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夹起手杖,然后直起身,擦去手背上的鼻涕和泪水。真刺激。我是在享受吗?对普通人而言,台阶再平凡不过。但对于我,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冒险!他一瘸一拐走下走廊,不禁轻笑。到达属于自己的房间时,他脸上仍依稀挂着微笑。 他拖着脚走进房间。 这房间就像一个两边对开了门的肮脏白匣子,天花板低得压抑,炽烈燃烧的灯将屋内照得通亮。潮气自角落散发,墙上黑霉斑斑,墙皮爆起,片片剥落,还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似乎有人擦过,但擦不干净。 弗罗斯特刑讯官站在房间另一头,粗硕的手臂抱在胸前。他向格洛塔点头致意,却如石头般毫无感情,格洛塔也点头回敬。他们中间隔了一张凹痕累累、污迹斑斑的木桌,桌子固定在地,两边各放一把椅子。一个双手紧缚身后的胖男人赤身裸体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头上罩着棕色帆布袋,屋里只听他急促、沉闷的呼吸。屋里很冷,他却大汗淋漓。正该如此。 格洛塔跛行到另一把椅子旁,将手杖小心倚在桌边,然后缓慢、谨慎、痛苦地坐下。他左右伸了伸脖子,才让身体降下来,找到舒服的姿势。如果格洛塔有机会随意施恩,不加限制,他肯定会选择椅子的发明者,好歹那人稍稍改善了格洛塔的生活。 弗罗斯特悄无声息走出角落,用肉乎乎的苍白食指和粗壮白皙的拇指抓住帆布袋顶端。格洛塔点头同意,刑讯官便一下子揭去布袋萨勒姆·鲁斯暴露在强光下,一个劲眨眼。 好一张粗鄙、贪婪、丑陋的小脸蛋,好一头丑陋、卑劣的猪猡。鲁斯,你该招了吧。我敢打赌,你会迫不及待、毫无停顿地招供,直到我们想吐为止。他脸颊上有一大片黑青瘀伤,另一片在双下巴上头,但等他泪汪汪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发现对面坐的是格洛塔时,脸上立刻充满希望。真可悲,可悲而不合时宜的希望。 “格洛塔,你要救我啊!”他尖叫着,扭动被缚的双手,身体尽可能前倾,像溺水之人嘴边冒泡一样绝望而含混地倾诉:“你知道我是遭人诬陷,我是清白的!你来救我,对不对?你可是我的朋友!你在这里说得上话。我们是朋友,朋友啊!你得为我说点话啊!我是清白的,是遭人诬陷!我是……” 格洛塔举手示意安静。他盯着鲁斯那熟悉的面孔看了一会儿,好似从没见过对方,然后转向弗罗斯特:“我认识他吗?” 白化人一言不发,下半边脸隐藏在刑讯官面具后,上半部像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椅子里的犯人,红色的双眼如死人一样无神。自格洛塔进屋,他没眨过一次眼。怎么做到的? “是我,鲁斯啊!”胖子嘶喊,音调渐趋凄厉,已近歇斯底里,“萨勒姆·鲁斯,你认识我,格洛塔!我曾与你并肩作战,在……那事之前,你知道的,我们可是朋友!我们……” 格洛塔再次举手示意安静。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用指甲轻敲着嘴里残存的某颗牙,仿佛陷入沉思:“鲁斯,有点耳熟。我想起来了,鲁斯是个商人,还是布商公会的会员呐。大家都说,他是个有钱的主……”格洛塔身子前倾,有意停顿了一下,“他还是个叛徒!正因如此,他才被审问部带走调查,财产全部充公。你瞧,他竟敢逃避国王的税收!”鲁斯张大了嘴。“国王的税收!”格洛塔尖叫着,重重拍桌。胖子瞪大了眼,反复舔着一颗牙。右上方,从后数过来第二颗。 “我们还没尽地主之谊呢!”格洛塔更像是自问自答,“我见过你也罢,不认识也罢,我想你跟我助手都没来得及好好认识。弗罗斯特刑讯官,跟肥佬打声招呼吧。” 虽有预警,这一拳还是把鲁斯从椅子上震了出去。椅子“咯吱咯吱”一阵响后,留在原地。他怎么做到的?把人打到地上,椅子却没倒?鲁斯双脚摊开趴下,脸紧压地面,嘴里咕噜有声。 “他让我想起搁浅的鲸鱼。”格洛塔漠然道。白化人一把抓住鲁斯的手臂,把他重新拉回椅子。鲜血从脸颊的伤口渗出,但他贪婪的眼睛变得刚硬。拷打能使绝大多数人迅速软化,少数人却会刚硬起来。没想到这家伙是个硬骨头,生活总是充满惊喜。 鲁斯一口血唾到桌上:“你越界了,格洛塔!布商公会广受尊敬,我们有头有脸!不容你们胡作非为!记住,我在朝中有人!也许我妻子正向国王陛下递交诉状,让他过问此案!” “噢,您妻子啊。”格洛塔故作悲惨地笑道,“您妻子真是个美人,漂亮又年轻。我担心,您配她有些显老,搞不好她正想抓住机会摆脱您呢。嗨,只怕她已主动上缴您的账本。全部上缴。”鲁斯的脸霎时惨白。 “我们一本一本地查账,”格洛塔指向左手边一堆想象出来的文件,“这是国库账本,”又指向右边,“想象一下,当两边数字对不上号,我们是何等惊讶。此外,您的伙计们已供认在夜色掩护下造访旧货栈和未登记的小船,向官员行贿及伪造文件。我还要继续吗?”格洛塔一边问,一边否定地摇摇头。胖子咽了口口水,舔舔嘴唇。 犯人面前放着笔、墨和供状,供状上满是弗罗斯特漂亮而收敛的字迹,只等画押。我马上就能搞定他。 “快招吧,鲁斯,”格洛塔轻声说,“无痛地结束这不幸的案子。坦白罪行,招出同伙。虽然你的同伙我们都知道,但招出来对大家有好处。我不想伤害你,相信我,这没什么快感。”任何事对我都没有快感。“快招,快招,招了就能活命。你会被流放到安格兰,安格兰没有传说中那么差,只要能活命,在那还能享受一些生命的乐趣,在为陛下辛勤劳动中得到诚实的满足。快招!”鲁斯仍凝视着地板,舔着牙齿。格洛塔向后坐回去,叹了口气。 “不招也行,”他说,“等我亮器具就没这么客气了。”弗罗斯特走上前,在胖子脸上投下巨大阴影。“有人会发现你的尸体漂在码头边,”格洛塔吸口气,“全身被海水泡肿,面目全非,难以……可谓彻底无法辨认。”他动摇了,这头肥猪,就要和盘拱出了。“尸体上有伤口不是很正常吗?”他朝天花板吹口气,“城里少个人很稀奇吗?”格洛塔耸耸肩,“谁管来由?”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鲁斯猛地抬头,脸上重又充满希望。该死,千万别是现在!弗罗斯特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有人对他说了什么。门又关上了。弗罗斯特俯身凑着格洛塔耳语。 “系特弗拉。”刑讯官含糊不清地咕噜,格洛塔知道门外是塞弗拉。 主审官知道了?格洛塔微笑着点头,就像听到了好消息。鲁斯的脸微微一沉。一个专司走后门钻营的人怎会突然控制不住情绪?然而格洛塔知道原因。若陷入无助绝望的境地,听凭绝不会发慈悲的对手随意摆布,的确很难保持镇静。谁比我更了解这种滋味?他又叹口气,用仿佛厌倦一切的语气问:“招不招?” “不!”犯人那双小眼睛里重新闪现出刚硬神色。他回瞪格洛塔,面如止水,吞了吞唾沫。惊喜,真是个惊喜。我们才刚开始呢。 “讨厌那颗牙吗,鲁斯?”格洛塔对牙齿的了解太全面了,他自己的牙给他上了最好的一课。或是最差的,端乎怎么看。“我必须失陪一会儿,我要好好考虑下你那颗牙,仔细想想怎么利用。”他抓住手杖,“希望你也考虑考虑,想想那颗牙,衡量清楚,画不画押。” 格洛塔缓慢起身,抖了抖麻木的左腿:“也许直截了当揍你一顿,你会考虑得快一点,我让你跟弗罗斯特刑讯官待上半小时。”鲁斯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却说不出话。白化人毫不费力地将胖子连人带椅一道搬起,慢慢翻转过去:“他最擅长这个。”弗罗斯特取出一副破旧的皮手套,仔细套进宽大的白皙双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套。“你什么都想要最好的,不是吗,鲁斯?”格洛塔朝门口走去。 “等等!格洛塔!”鲁斯拼命扭头,哭号着,“等等我——” 弗罗斯特刑讯官用戴上手套的手紧捂住胖子的嘴,另一只手推了推面具。“系系系……”他说。门“咔”一声关上。 塞弗拉倚在走廊墙上,一只脚向后蹬着墙。他一边透过面具吹出不成调的曲子,一边用手拨弄长发。格洛塔出门时,他立刻挺直身,微微鞠躬,眼睛显出他正在笑。他总在笑。 “卡莱尼主审官想见你。”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觉得他没这样生气过。” “塞弗拉,你这贱人,你肯定吓到了。拿到箱子没?” “拿到了。” “从里面取了些给弗罗斯特?” “取了。” “也为自己老婆留了一份?” “哦,当然。”塞弗拉说着,眼里笑意更甚,“我当然会特别关照自己的老婆——如果我有老婆的话。” “很好。我得赶紧回应主审官的召唤。要是五分钟后我没出来,你就带着那个箱子进来。” “擅闯主审官办公室?” “闯进来给他一刀,我也不在乎。” “好吧,审问官。” 格洛塔点点头,转过身去,旋即又转回来:“你不会当真给他一刀,对吧,塞弗拉?” 刑讯官眯眼笑笑,把闪着寒光的刀收入刀鞘。格洛塔朝天花板翻个白眼,一瘸一拐地走开。手杖敲在地砖上,左腿刺痛汹涌。哒,噔,痛。正是他走路的节奏。 *** 主审官办公室位于地上的审问部本部,房间宽大,陈设豪华——一切都显得太夸张、太奢侈了。一面精雕细琢的大窗占据了大半个木墙,将下方庭院精心修葺的花园尽收眼底。一张几乎同样大的华丽桌子摆在出自温暖异国、色彩斑斓的地毯中央。宏伟的石壁炉上,挂着一颗来自冰冷北方的猛兽头颅,壁炉的火虚弱地跳动着,奄奄一息。 然而卡莱尼主审官能让这个办公室显得狭小无趣。他是个魁梧的老人,年近六十但气色红润,头发稀疏,两鬓的白色络腮胡却异常茂盛。即便在审问部内部,他也算颇有权威。 然而格洛塔不是他的人,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桌子后方摆着一把华丽大椅,主审官却在一旁踱来踱去,挥手大叫。格洛塔坐的椅子无疑也很名贵,但显然是为了尽量使主人不舒服而设计的。无所谓。我什么时候舒服过呢? 把猛兽的头换成主审官的头挂在壁炉上,会是怎样光景?主审官责骂他时,他以此自娱。这个大蠢蛋跟他的壁炉没两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有一天能审问他,他会是什么反应?我要从他可笑的络腮胡入手。然而审问官脸上挂着认真谦恭的表情。 “你这次越界得过分了,格洛塔,你这疯瘸子!布商公会要是知道你干的好事,绝对会剥了你的皮!” “我试过剥皮,有点痒痒。”该死,闭上嘴,保持微笑。爱吹口哨的混蛋塞弗拉怎么还不来?我出去就剥了他的皮。 “哦,没错,很好,好极了,格洛塔,敢当面嘲笑我了!看看你列的罪名,逃避国王的税收?”主审官向下怒视他,络腮胡根根竖立。“逃税?”他尖叫着,唾沫溅了格洛塔一脸。“有谁干净?布商公会、香料公会,个个脱不了干系!每个他妈有船的都撇不清干系!” “但他们太明目张胆了,主审官。这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觉得我们应该——” “你觉得?”卡莱尼涨红了脸,身体在暴怒中颤抖,“我早就明确要求你远离布商公会和香料公会,远离所有的大公会!”他加快了踱步步伐。这样下去,你会把地毯磨穿,那些大公会还得为你买新的。 “你觉得?你觉得?你必须立刻放人!立刻!至于怎么向人家低声下气道歉,你自己去想!真他妈丢脸!你让我看起来像个蠢货!他人呢?” “我把他留给弗罗斯特刑讯官。” “那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畜牲吗?”主审官绝望地撕扯头发,“是这样的,是吗?他现在肯定成了废人!我们不可能就这样送他回去!你完了,格洛塔!完了!我要面见审问长!面见审问长!” 大门被一脚踢开,塞弗拉提着箱子,晃晃悠悠走进来。真是一秒也不愿提前啊。塞弗拉将箱子“咚”一声摔上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主审官瞪大了眼,摆出愤怒的唇型,却说不出话。 “该死的,到底什么意思,这……”塞弗拉拉起箱盖,现出满满一箱金币。可爱的金子。责骂戛然而止,主审官的嘴仿佛卡住了,说不出下一个字。他看上去惊愕异常,然后是迷惑不解,最后小心谨慎地抿抿嘴,坐下来。 “谢谢,塞弗拉刑讯官,”格洛塔发话,“你出去吧。”塞弗拉缓步退下,主审官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络腮胡,脸上逐渐恢复了平时的红润。“这是从鲁斯那里没收的,已是王室财产。作为我的上级,这些东西上缴给您再合适不过,由您将它们收归国库。”或者买张更大的桌子,你这吸血鬼。 格洛塔身体前倾,手放在膝上:“或许您可以这么搪塞:就说鲁斯做得太过分,审问势在必行,必须杀一儆百,否则无法维持纲纪。您这样说,可以让那些大公会紧张紧张,在我们面前规矩一点。”让他们紧张紧张,以便你榨取更多油水。“或许您也可以告诉他们,说一切都是我这疯瘸子的责任。” 主审官开始回心转意了,格洛塔看得出,虽然对方竭力掩饰,但目光一接触到那箱金币,络腮胡就禁不住颤抖。“好了,格洛塔,好了。你有你的道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合上箱盖,“下次如果你想做同样的事……先向我请示,行吗?我不喜欢惊喜。” 格洛塔勉力站起,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噢,还有件事!”他僵硬地转身,卡莱尼从时髦的浓眉下严肃地盯着他,“我去见布商时,需要带上鲁斯的供状。” 格洛塔咧嘴笑了,露出黑洞洞的门牙豁口:“没问题,主审官。” *** 至少有一点卡莱尼说得对,鲁斯是绝不可能就这样送回去的。犯人的嘴唇全裂了,淌出鲜血,全身遍布黑青瘀伤,头无力地歪向一侧,脸肿得难以辨认。换言之,他就像个马上要招的人。 “没想到你如此享受这半小时,鲁斯,没想到啊。这是不是你生命中最糟糕的半小时呢?我说不准。不过别担心,我们准备的节目还很多,事实上……那些节目更精彩,绝对高品质!”格洛塔倾身向前,鞋带几乎碰上鲁斯血肉模糊的鼻子。“跟我相比,弗罗斯特刑讯官只能算是个小丫头,”他低语,“小猫咪。等我上场,鲁斯,你就会怀念现在的待遇,你就会求我让你跟刑讯官待上半小时。明白吗?”鲁斯沉默不语,只是断鼻子里“呼哧呼哧”。 “亮器具。”格洛塔低声下令。 弗罗斯特踏步上前,演戏般打开一个抛光匣子。那个匣子工艺精湛,匣盖拉开后,诸多托盘立刻升起,呈扇形弹开,尽情展示格洛塔那些可怖的刑具:各种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刀片,弯针和直针,装油或硫酸的瓶子,钉子和螺丝,夹子与钳子,锯片、锤子跟凿子。它们都被抛光得像镜子一样,磨得锋利无比,在明亮灯光下闪着金属、木头和玻璃的光泽。鲁斯的左眼肿起一大块青紫,完全遮挡了视线,但其右眼向上扫视这些器具,眼神中充满失魂落魄的恐惧。一些刑具的功能不用多讲,另一些却要人发挥最极端的想象力。不知哪个更能吓倒他? “我们讨论过你的牙,”格洛塔低语,鲁斯的眼睛一下子转过来向上盯着他,“现在招不招?”我搞定他了,他就要招了。快招,快招,快招,快招……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该死!弗罗斯特打开一条门缝,有人一阵低语。鲁斯舔舔肿胀的嘴唇。门关上后,白化人俯身对格洛塔耳语。 “系沈问长。”格洛塔整个僵在原地。钱使得不够。我刚拖着前脚从卡莱尼的办公室走人,那老混蛋后脚就把我卖给了审问长。我就这样完蛋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虚恐慌起来。也罢,让我先料理了这头肥猪再说。 “跟塞弗拉说我马上去。”格洛塔正欲转身继续料理犯人,弗罗斯特却把白皙的大手放在他肩上。 “凹,沈问长,”弗罗斯特指着门口,“他系那里,凹呀。” 亲自赶来?格洛塔眼皮直跳,为什么?他用桌沿撑住身子。明天运河水道里漂浮的该是我的尸体了吧?我的尸体,被水泡得浮肿,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想到这,一阵轻微的解脱感攫住了他。不用再走台阶了。 国王陛下的审问部的主官——审问长阁下就站在门外走廊。他穿着白色大衣,戴着白色手套,顶着银白色头发,全身一尘不染,洁净无瑕,身后肮脏的墙壁在他的映衬下几乎显得发黄。他年过六十,但看不到一丝衰老迹象,身材高大,骨骼匀称,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世间俗事都没法惊扰他。 他们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六年前格洛塔加入审问部时,但从那至今,看不出审问长有丝毫改变。苏尔特审问长是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也就意味着他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在他身后,站着两个身形壮硕、戴黑面具的刑讯官,无声无息,宛如幽灵,在地上投下巨大阴影。 看到格洛塔笨拙地从门里走出,审问长微微一笑。这一笑能说明很多问题。一点蔑视,一份怜悯,一丝威慑,可能是任何感情,但绝不是开心。“格洛塔审问官。”他开口时,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掌心向下。一枚带有巨大紫钻的戒指在他手指上闪耀。 “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审问长阁下。”格洛塔缓缓弯腰去亲吻戒指,表情不自主地扭曲。这种困难而痛苦的缛节,仿佛会延续到永远。等他终于站直,只见苏尔特用冷酷的蓝色双眼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一种全然看透了对方,却又全然无动于衷的表情。 “跟我来。”审问长转身,快步沿走廊走去,格洛塔一瘸一拐地跟上,两个沉默的刑讯官在后压阵。苏尔特走起来步伐坚定,脚步轻盈,衣服下摆在身后优雅地摆动。老混蛋。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跟他自己的审问室何其相似。审问长打开门锁进去,两个刑讯官分立门左右,双臂抱胸。一次私人谈话。一次我有去无回的谈话。格洛塔跨过门槛。 这是一个同样肮脏的白匣子。墙体被照得通明,有极低的、让人极不舒服的天花板,除了墙上潮湿的黑霉被一条大裂缝取代,它与自己那间一般无二。凹痕累累的桌子,廉价粗糙的椅子,甚至也有一道未擦净的血迹。是不是为制造效果,有意刷的?“砰”地一声巨响,一个刑讯官突然把门关上,惊得格洛塔差点跳起来,但他不能显露情绪。 苏尔特审问长优雅地坐进一把椅子,从桌上取过厚厚一叠泛黄的文件。他朝对面那把犯人坐的椅子摆摆手,格洛塔顿时明白了其中含义。 “我还是站着吧,审问长阁下。” 苏尔特朝他笑笑。他的牙齿整洁锋利,闪着白色光泽:“不用,你可以坐下说话。” 那些文件是我的底细。格洛塔笨拙地坐到犯人椅上时,审问长翻过了第一页,他眉毛紧蹙,轻轻摇头,仿佛看到了极失望的事。是我风光的军旅生涯吗? “卡莱尼主审官刚才来找过我。他很失望。”苏尔特从文件上抬起严厉的蓝色双眼,“对你很失望,格洛塔。他不满意你的做事方式。他说你不听指挥,不计后果,是个彻头彻尾的疯瘸子。他请求把你从他的部门中清除出去。”审问长冷酷而诡秘地笑笑,就像格洛塔平常对待犯人。但他牙齿比我多。“我认为他已下决心……彻底清除你。”他们隔着桌子对视一眼。 所以我必须请求宽恕?我必须匍匐在地,亲吻你的脚?算了吧,我没心情乞求,我也趴不下去。就这样坐着被你的刑讯官干掉吧。一刀封喉还是敲烂脑袋,随你。动手吧。 苏尔特却不慌不忙,戴白手套的手灵活利落地翻动,纸页沙沙作响:“整个审问部找不出你这样的人,格洛塔。你既是身世显赫的贵族,又是剑斗大赛冠军和英勇的骑兵军官,本来能够平步青云。”苏尔特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 “那是战前的事,审问长。” “没错。你不幸成为俘虏,生还希望极其渺茫。随着战事延续,时间流逝,人们不再关心你。然而当条约签订,你却被遣返回国。”他眯眼瞅着格洛塔,“你都招了吗?” 格洛塔再也忍不住,不禁爆发出尖利的笑声,笑声在冰冷的房间里突兀地回荡,这种地方可不常有。“我招了吗?我一直招到嗓子发哑,招出了能想到的所有东西,尖叫着喊出每个秘密。我像个傻子一样喋喋不休。再没什么可说时,我就瞎编。我排泄在自己身上,哭得像个娘们儿。每个人都这样。”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活下来。你在皇帝的监狱里待了两年,没人能撑过这一半长的时间。医生们肯定你下半辈子下不了床,但仅仅一年后,你却将入职申请递交到审问部。”这些事你我都知道。你我都在场。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何不直说?也许有些人就是喜欢自说自话。 “他们告诉我你瘸了,是个废人,康复不了更不值得信任。但我倒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每年剑斗大赛都会有新的傻瓜胜出,每场战争也催生出更多貌似前途无量的士兵,但你能撑过那两年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于是我派你去北方,管理我们的一座矿藏。你觉得安格兰怎样?” 一个充斥着暴力和腐败的阴沟。一个以自由的名义奴役罪犯和无辜者的人间地狱。一个用来流放我们厌恶或不敢面对的人,让他们在饥饿、病疫和劳役折磨下惨死的深坑。“很冷。”格洛塔回答。 “跟你一样。你在安格兰没交什么朋友,审问部中有一两个,在流放犯中一个都没有。”他从文件中抽出一封破旧的信,锐利地瞟了一眼,“高尔主审官报告说你是一条冷血的鱼,浑身找不出一滴热血。他认为你毫无用处,于他的工作毫无裨益。”高尔。那个蠢货。那个屠夫。我宁愿血被抽干,也不想和他为伍。 “但三年后,矿产量却显著上升,事实上翻了倍。所以我把你调回阿杜瓦,在卡莱尼主审官手下工作。我以为你跟着他能学会遵守纪律,但似乎我错了。你仍一意孤行。”审问长皱眉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我觉得卡莱尼有点怕你,审问部的人都怕你。他们讨厌你的自负,讨厌你的手段,讨厌你……对工作的独特理解。” “您怎么想,审问长阁下?” “要我说实话吗?我同样不怎么喜欢你的手段,而且我觉得你的自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但我喜欢结果。我非常喜欢你的结果。”他“哗啦啦”合上文件,一只手压在上面,隔着桌子朝格洛塔探身。正如我要犯人招供时。“我有项任务给你。一项能充分展现你的才能,而非跟在走私贩屁股后小打小闹的任务。一项也许能让审问部的人对你刮目相看的任务。”审问长停顿良久,“我要你抓捕塞普·唐·托伊费尔。” 格洛塔皱皱眉。托伊费尔?“您说的可是王家铸币厂总管,审问长阁下?” “正是。” 王家铸币厂总管。来自世家门第的显赫人物。一条我的小鱼缸盛不下的大鱼,这条鱼有无数位高权重的朋友。逮捕这样的人有危险,可能是生命危险。“我可以问理由吗?” “不问为好。我来操心理由,你只需集中精力拿到供状。” “是何供状,审问长阁下?” “哎,腐败和叛国的供状啊!看来我们的总管朋友交友不慎,沦入了受贿的误区,与布商公会合谋欺骗陛下。如此说来,若有哪位布商公会高级会员站出来指证他,将会非常管用。” 果然不是巧合。就在说话当口,我的审问室里正好有一位布商公会高级会员。格洛塔耸耸肩:“人一旦松口,蹦出的名字就停不住。” “很好。”审问长挥手,“下去吧,审问官。明日此时我来拿托伊费尔的供状,在此之前准备好。” 格洛塔费力地走回走廊,缓缓呼出一口气。 吸气,吐气,镇静。他本没打算活着走出那间屋。现在却进入了权力圈,为审问长执行私人任务,要从联合王国最得力的官员之一那里拷问出叛国供状。我进入了最高层,但能待多久呢?为什么选我?是因为我能带来结果?还是因为没人在乎我? *** “我为今天所有的干扰抱歉,真的很抱歉,来来去去,弄得像个妓院。”鲁斯扭动肿胀的破嘴唇,惨兮兮一笑。亏你还笑得出,当真是个惊喜。不过事情该了结了。“开门见山吧,鲁斯,不会有人来帮你。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永远都不会。你会招的,唯一选择是什么时候招,再受多少苦。拖延毫无意义,只能增加痛苦,我们会让你吃不消。” 鲁斯血肉模糊的脸看不出表情,但肩膀垮了下去。他用颤抖的手,把笔蘸进墨水,在供状底部有点歪斜地签名。我又赢了。腿上的痛苦因此减轻了吗?牙齿长回来了吗?我毁掉眼前这个曾唤作朋友的人,有啥好处?为什么要干这个?鹅毛笔尖在纸上的刮擦是唯一的回答。 “很好,”格洛塔道,弗罗斯特刑讯官又递来一份文件,“这是你的同伙名单。”他懒洋洋扫过那些名字:几名布商公会低级会员、三名船长、一名城市守卫队军官、两名海关下等官吏。乏味的菜谱。看看怎么加点料。格洛塔把名单转过来,隔着桌子推回去。“添上塞普·唐·托伊费尔。鲁斯。” 胖子很迷惑。“铸币厂总管?”他高高肿起的嘴唇发出含混的声音。 “是的。” “可我从没见过此人。” “那又怎样?”格洛塔声色俱厉,“照我说的做。”鲁斯愣住了,嘴唇微张。“快写,你这头肥猪。”弗罗斯特刑讯官把指关节压得嘎吱响。 鲁斯舔舔嘴唇。“塞普……唐……托伊费尔。”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 “很好。”格洛塔小心翼翼地合上他可怖又漂亮的器具匣,“很高兴,由于我们合作愉快,这些器具今天派不上用场了。” 弗罗斯特“啪”一声打开犯人的手铐,拖犯人起来,押向后面那扇门。“要把我怎样?”鲁斯扭头大叫。 “送你去安格兰,鲁斯,去安格兰。多带几件暖和衣服。”门在他身后砰然关闭。格洛塔看着手中名单,塞普·唐·托伊费尔位于末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看来与其他名字一般无二。托伊费尔。只添了一个名字,风险却不一样了。 塞弗拉在外面走廊等待,一如既往笑眯眯的:“我可以把肥佬扔进水道了吗?” “不行,塞弗拉,让他搭下一艘去安格兰的船。” “您今天真是大发慈悲,审问官。” 格洛塔哼了一声:“大发慈悲才是扔进水道,那猪猡在北方坚持不过六星期。忘掉他吧,今晚我们要逮捕塞普·唐·托伊费尔。” 塞弗拉眉毛一挑:“铸币厂主管?” “正是。审问长阁下亲自下令,看来他收受布商贿赂。” “噢,可耻啊。” “天一黑我们就出发。告诉弗罗斯特准备好。” 瘦长的刑讯官点点头,长发摆动。格洛塔转身,沿走廊蹒跚而去,手杖“哒哒”敲在污迹斑斑的地砖上,左腿火烧般痛。 为什么要干这个?他又一次扪心自问。 为什么?
生活——真正的生活——并非善与恶的斗争,而是大恶小恶的取舍。 ——约瑟夫·布罗茨基自由的样子 What Freedom Looks Like 铁锹一下一下敲地,尖锐单调的刮擦声在空中回响。她拼尽全力,也只在被炙烤得坚硬如石的土地上留下浅痕。 但她不会因土地坚硬而放弃。 她挖过太多坑,那些土地不比这里松软。 每当战斗结束,活下来的就得挖坑,为死去的同伴准备墓穴。这是最后的尊重,尽管没什么意义。你要尽可能把坑挖深,再把他们扔进去,埋起来,让他们在里面安静地腐烂,直到被遗忘。世事如此。 她一甩胳膊,铲起一大股沙尘。泥土和碎石在空中抛洒,落在一名士兵脸上。士兵用一只眼睛责难地盯着她,另一只眼则被她一箭贯穿,大群苍蝇慵懒地在他脸上嗡嗡叫。没人埋葬他们,墓穴只为自己人挖,这帮婊子养的兵要继续躺在毫无慈悲的酷日之下。 毕竟,秃鹫也需要食物。 铁锹头划破空气,再次敲地,扬起又一股沙尘。她站直身,抹去脸上汗珠,抬头瞥向天空。太阳在头顶耀武扬威地冒火,贪婪地吸吮这片干燥土地上所有侥幸残存的水汽,啜饮岩石上的鲜血。她看看身边两个挖好的坑。再挖一个就够。挖完这一个,用泥土盖住三个人渣,休息片刻就得离开。 抓她的人马上就到。 她将铁锹插地,拿起水袋,拔掉塞子。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她甚至奢侈地将它倒在脸上,并洗了洗肮脏的双手。同伴的死至少结束了他们对水无止境地争吵。 现在,有水可供挥霍。 “水……”倚在石头上的兵喘息道。她有点惊讶他还活着——她没能一箭穿心,但足够致命,只不过比预料中慢一些,然而他却拖着将死之躯爬到岩石旁。他现在完全爬不动了,周围石头上覆满黑色血块,尽管他如此顽强,但箭伤和炎热很快就会夺走他的性命。 她其实不渴,而水还剩下好多,不可能全带走。她又痛饮几口,任凭水溢出双唇,顺脖子流下,闪亮的水花溅落在干涸土地上,留下深色水迹。这在恶土是罕见的奢侈。她又倒了一些在脸上,舔着嘴唇,看向地上的兵。 “慈悲……”他嘶哑地呻吟,一手按住胸前被羽箭贯穿的地方,另一只手虚弱地伸向她。 “慈悲?哈哈!”她塞住水袋,扔到墓穴旁,“你知道我是谁?”她抓住铁锹把手,继续用力挖。 “菲洛·马尔基尼!”有人在她身后答道,“我知道你是谁!” 来得好快。 她抄起铁锹,飞速思考,汗津津的肩膀因不速之客的来临而汗毛直竖。弓放在第一个墓穴旁,正巧够不着,于是她掀起尘土,瞥了眼将死的兵——他盯着她身后某处,正好透露来客的准确位置。 她猛地把铁锹插回地上,飞身跃出墓穴和土堆,一把抓起弓,流畅地搭箭挽弦。只见一个老头站在十跨开外,手无寸铁,一动不动。他就在那里,和蔼地微笑。 她射出第一箭。 菲洛现在几乎箭不虚发。死去的十个兵——若说得出话——可以作证,他们中有六个被她亲手击毙。距离这么近,再仓促她也不可能失手,何况比这傻笑的老贼远十倍的人她也能杀。 但这次她射偏了。 羽箭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可能是羽毛不正,不太正常。老头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只是微笑。箭从他身旁几寸处擦过,消失在远方山坡。 她得重新审视局面。 怪老头皮肤黝黑如炭,说明他来自极南方,穿越了广阔无垠、万里无荫的大沙漠。那是一趟磨难重重的旅程,菲洛鲜少见到走完全程的人。眼前这老人高高瘦瘦,长长的胳膊肌肉发达,全身裹一件朴素长袍,手戴一堆奇怪的手镯,层层叠叠,几乎盖住前臂,在酷日下反射着漆黑的光。 他的头发像一团灰绳索挂在面前,有些长及腰部。他消瘦的尖下巴布满灰色胡茬,一个大水袋系在胸前,腰带还挂着一串皮袋子。此外再没什么了,没有武器——对来恶土的人,这是最奇怪的一点。除了亡命徒和追捕者,没人会踏上这片真神诅咒之地,而这两者毫无疑问都会全副武装。 他不是古尔库士兵,也不是想提她脑袋去换赏金的猎人。他不是强盗,不是逃亡奴隶。那他是什么?为何来这? 为了抓她,他是他们的一员。 他是个食尸徒。 除此之外谁还敢手无寸铁地在恶土上游荡?没想到他们竟出动食尸徒来抓她。 老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微笑着看她。她缓缓抽出另一支箭,他却毫不担心。 “没必要。”他沉缓地说。 她再次弯弓搭箭,老头依然一动不动。她耸耸肩,抓紧这宝贵时间仔细瞄准。老头依然挂着微笑,似乎世上一切对他都没有影响。她射出第二箭,箭再次从老头身旁几寸处擦过,只是这次飞向另一侧,并且直接插在山坡上。 不得不承认,一次可能是偶然,两次绝对有古怪。菲洛这辈子精通的莫过于杀人,刚才那箭绝对该把老傻瓜射个对穿,让他血洒这片沙石荒地。然而他毫发无伤,面带微笑,似乎在说:“你以为自己知道很多,错了,你远不如我。” 他妈的混蛋。 “你到底是谁?老贼!” “他们叫我余威。” “老贼!”她摔了弓,手臂顺势垂下,巧妙地将右手避过他视线,然后翻转手腕,从袖里滑出一把曲刃匕首。杀人有很多方法,一种不行就换一种。 菲洛从不言弃。 余威缓缓走来,赤脚踩在石上,手镯微弱碰撞。菲洛觉得实在太怪了——如果他每迈一步都叮当作响,她如何没发觉呢? “你想干吗?” “我想帮你。”他继续向前,最终在一臂远处停住,站在那微笑着看她。 迅如蛇,菲洛的匕首如毒蛇窜出,比毒蛇更致命——刚死去的几个兵可以作证。匕首带着她的全部力量和怒火,在空中划出一条炫目的曲线。如果他还站在她预想中的位置,早已人头落地。但他不在那儿,他站在左边一跨远处。 她发出一声战吼,团身扑去,阳光照耀的匕首尖刺向他心脏。她只刺中空气。他又回到了之前站的地方——仿佛始终没动过,依然挂着微笑。太怪了。她小心翼翼地绕圈,凉鞋在沙地留下浅浅脚印,左手于身前胡乱比画,右手握紧匕首。她必须万分小心——这人会魔法。 “你完全没必要生气。我想帮你。” “去你妈的。”她吼回去。 “你需要帮助,非常需要。他们正赶来抓你,菲洛,士兵来了,很多士兵。” “我能甩掉他们。” “人数太多,你不可能全甩掉。” 她瞥瞥周围的士兵尸体:“那我就送他们去喂秃鹰。” “这次不行。这次不止是他们,他们有帮手。”说到“帮手”,他原本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 菲洛皱皱眉:“祭司?” “是的,而且——”他眼睛突然睁大,“还有个食尸徒。”他轻声说,“他们想抓活的。皇帝要杀鸡儆猴,把你游街示众。” 她吐了口痰:“干他妈的皇帝。” “我听说你干过。” 她低吼一声,再次举起匕首。匕首却不见了,代以一条嘶嘶作响的致命毒蛇,满口利牙,吐着红芯。“啊!”她扔下蛇,抬脚踩去,但脚下的蛇又变回匕首——刀刃被她自己踩成两段。 “他们会抓住你。”老头道,“他们会抓住你,在城市广场上用锤子敲折你的腿,让你永远无法再逃。然后他们会剥光你的衣服,剃光你的毛,让你赤身裸体倒坐在驴屁股上于沙弗法的大街小巷中游行。那里的人会排起长龙,用各种下流话尽情羞辱你。” 她对他怒目而视,但余威续道:“他们会把你关进宫殿前的笼子,活活饿死。你将受尽酷日煎熬,而古尔库的善男信女们会嘲讽、唾弃你,隔着栏杆朝你浇大粪。幸运的话,有人会用小便为你解渴。等你终于死去,他们会任你腐烂,让苍蝇一点点蚕食,让其他奴隶看到自由的样子,从而相信还是逆来顺受比较保险。” 这些话菲洛听了无数遍。让他们来啊,让食尸徒一起来。她不会死在笼子里,若有必要,她会自行了断。她皱眉转身,捡起铁锹,怒冲冲地继续挖最后一个墓穴。很快就够深了。 足够那人渣在里面腐烂。 她回身看见余威跪在将死的士兵身旁,用胸前水袋喂他水喝。 “妈的!”她紧握铁锹,几步冲过去。 老头见她靠近站了起来。“慈悲……”士兵嘶哑地说,向上伸出手。 “慈悲!”铁锹利刃深深插进士兵的头骨。士兵微微抽搐一下,便不动了。菲洛转身挑衅地看着老头,对方回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他眼里有种感情,像是……怜悯? “你想要什么呢,菲洛·马尔基尼。” “啥?” “你为何这么做?”余威指指死去的兵,“你想要什么?” “复仇。”她咬牙切齿地说。 “向他们所有人?向整个古尔库?向那里的男女老少?” “向他们所有人!” 老头环顾四周的尸体:“那你今天一定很开心。” 她勉强挤出笑容:“没错。”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她记不起开心是什么感觉,就连微笑也显得奇怪、陌生,乃至扭曲。 “你想要的就是复仇?这是你每时每刻、每日每夜梦寐以求的目标?” “没错。” “就是不停地杀!杀!杀!直到杀光他们所有人?” “对!” “你不曾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吗?” 她愣了一下:“什么?” “你自己。想要什么?” 她狐疑地望着老头,不知如何回答。余威悲悯地摇头:“看来,菲洛·马尔基尼,你仍是个奴隶,甚至比以前更甚。”他盘腿坐在岩石上。 她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困惑,随后新鲜而狂暴的怒火涌回心头。“你要真是来帮我,就帮我埋了他们!”她指指墓穴旁三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噢,不,那是你的活儿。” 她咬牙切齿地转身,低声咒骂着走向那些临时同伴。她抓住沙派得的腋下,拽向第一个墓穴,男人的脚跟在沙地上留下两道浅印。她直接把尸体滚到墓穴底部。随后轮到艾路盖,他的尸体滚下去带起一大股黄沙。 她走向那沙——他的脸被一剑劈开,菲洛觉得这对他相当于整容了。 “像是个好人。”余威说。 “那沙。”她冷笑两声,“强奸犯,窃贼,还他妈没种。”她吐了口痰在尸体脸上,黏液黏在那沙前额。“三个人渣里最坏的。”她看了看亲手挖的墓穴。“都是人渣。” “不错的同伴。” “做猎物的没得挑,”她盯着那沙血肉模糊的脸,“只能有什么拿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他们,何不把他们留给秃鹰?就像对那些士兵?”余威朝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挥手。 “自己人埋自己人。”她把那沙踢进坑。他向前翻滚,手臂乱拍,最后面朝下落在坑底。“世事如此。” 她抓起铁锹填坑,沙子混合碎石滚落到尸体背上。她一声不吭地铲土,汗水滚下脸颊,落进干涸的土地。余威静静地看她工作,很快,不毛之地中立起三座小沙包。完工后她使劲扔开铲子,铲子飞到一具尸体上弹开,最后“哗”一声落进石堆。尸体上乌云般的苍蝇愤怒地散开,又嗡嗡叫着再次把尸体围住。 菲洛捡弓挂上肩,拿起水袋仔细掂量,也顺手挂上肩。她开始翻检一个兵——像是头目,腰挂一把锋利的曲刃剑,只可惜没来得及抽出,就被菲洛一箭封喉。菲洛抽出剑,在空中挥了几下。是把好剑,平衡很好,长长的剑刃寒气森森,闪亮的金属把手反射着阳光。她把长剑挂上腰带。 她翻了翻其他尸体,一无所获。她把能拔下的箭都拔了下来,还找到一些硬币,但随手就扔掉了——钱只会徒增负重,恶土中有什么好买呢?沙尘吗? 沙尘到处都是,免费无限量。 还有些残余的干粮,但加起来还不够吃一天。这意味着他们并非孤军深入,可能有很强的后援。余威没撒谎,但这对她没什么意义。 她转身向南,走下山丘,朝大沙漠前进,把老头甩在身后。 “你走错了方向。”他说。 她停下来,顶着耀眼的酷日眯眼看他:“不是说士兵要来?” 余威眼中精光一闪:“就算在恶土,想不被发现也有很多办法。” 她望向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向古尔库延伸,那里没有一座山、一棵树,甚至连灌木丛都没有——根本无处可藏。“食尸徒也发现不了?” 老头哈哈大笑:“尤其是那帮自负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我怎么来的?我从他们中间穿过,甚至绕着他们转圈。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带谁走就带谁走。” 她手搭凉棚,望向南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菲洛勉强可在恶土生存,但出了这儿呢?到那个流沙和酷热的坩埚中去? 老头似乎洞悉她的想法:“无尽的黄沙。我能穿越,不代表你行。” 他没撒谎,该死。菲洛像弓弦一样消瘦强韧,但这只不过能让她在沙漠中多兜几圈。沙漠或许比宫殿前的笼子好一点,但也仅是一点。她想活下去。 她还有恩怨未了。 老头盘腿而坐,一直挂着微笑。他到底是谁?菲洛不相信任何人,但如果他想把她献给皇帝,完全可以趁她挖坑时敲晕她,不必大摇大摆跟她聊天。他会魔法,这是她亲眼所见,那么一线生机总好过毫无希望。 可他想要什么回报?这个世界没给过菲洛任何免费的东西,她也不指望此时破例。她眯眼瞪向余威:“你要我做什么,余威?” 老头再次哈哈大笑,笑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只当欠我个人情,或许以后你可以还我个人情。” 这种回答太笼统,但当你命悬一线,对方提出什么都得照单全收。她讨厌命运被人掌控,可现在别无选择。 除非她想命丧于此。 “我们怎么做?” “先等天黑。”余威瞥了眼地上散落的狰狞尸体,皱皱鼻子,“或许可以不在这儿等。” 菲洛耸耸肩,坐上中间的坟头。“这儿挺好,”她说,“我想看秃鹰吃东西。” *** 夜空澄澈无云,散落着几颗明亮的星,空气渗出阵阵凉意。一连串篝火似乎环绕了黑幕下整片尘土平原,把她、余威、十具尸体和三个坟墓困在山腰上。明天,当第一缕晨光射出地平线,士兵们便会离开篝火,仔细搜寻这座小山。如果在那之前她没能脱身,必死无疑,或者更糟——被活捉。她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即便那边没有食尸徒也不行。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生死操于余威之手。 他抬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天空。“该走了。”他说。 他们摸黑爬下陡峭的山坡,小心地在嶙峋怪石和半死不活的灌木丛中寻找落脚点,向北,向着古尔库。余威速度惊人,菲洛要半跑才能勉强跟上,她始终盯着脚下,寻找便于落脚的干涸石岩。到达山脚时她终于得空抬头观察周围,发现余威正领她往包围圈左翼走——那里的篝火最密集。 “等等!”她低呼道,抓住他肩膀。她指向右手边,那里的火光微弱得多,看起来更容易突破。“走那边怎样?” 微弱的星光下,她只见他微笑时露出白花花的牙。“噢不,菲洛·马尔基尼,那边士兵最多……我们的特殊朋友也在那。”他毫无压低声音的意思,吓得菲洛差点跳起来。“如果你决定向北,那就是他们为你准备的陷阱。不过他们认为你更可能向南,进入沙漠,自取灭亡,不会冒被抓的风险向北突围。实际上如果我不来,你确实会向南。” 余威转身前行,菲洛轻手轻脚跟在后面,还小心翼翼地放低身子。走到篝火附近,菲洛发现余威说得没错,那儿只零零星星坐了几个兵。余威沉着地向左边远处四堆篝火走去——其中只有一堆有人把守——根本没打算保持低调,手镯叮当乱响,赤脚在沙地上发出沙沙响声。他们离篝火很近了,足以看到士兵们清晰的轮廓,余威随时会被发现。菲洛嘶声召唤他,她确定士兵们能听到。 余威回身,篝火微光掩映下的脸挂着些许疑惑。“干吗?”他说。菲洛缩了下身,等着远处的士兵一跃而起,他们却若无其事地继续神侃。余威看看他们。“他们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除非你冲他们耳朵狂喊。我们很安全。”他转回去,继续前行,只是没靠近那些兵。菲洛紧随其后,出于经年的习惯仍然蹑手蹑脚。 走近后,士兵们的交谈开始传入菲洛耳中。她放慢脚步,仔细倾听,突然转弯走向篝火。余威叫住她。“你干吗?”他问。 菲洛盯着这三个兵:一个外表强悍的大块头老兵,一个瘦小精明的兵,还有个长相诚实的年轻人——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兵。他们刀未出鞘,箭未上弦,武器随便扔在四周。菲洛小心翼翼绕他们走了一圈,听他们交谈。 “据说她是个疯婆子,”瘦子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吓唬年轻人,“据说她杀了一百多个男人。遇上你这样的帅小伙,她动手前会先割蛋,”他抓抓胯下,“然后当你面吃掉!” “啊哈,闭上臭嘴,”大块头说,“她不会来我们这边。”他指指篝火稀少的远处,也压低声音。“就算她向北,也会撞到他。” “呃,我倒是希望她走她的阳关道,”年轻人说,“我守我的独木桥。” 瘦子听了皱眉:“那被她杀害的人怎么算?那些女人和孩子?他们就该死?”菲洛咬紧牙关。孩子?她从未杀过孩子!她想都没想过! “呃,当然,她犯下滔天罪行,我不是说她应该逍遥法外。”年轻人紧张兮兮地环顾周围。“只是抓她的事别轮到我们。” 大块头听了哈哈大笑,瘦子却似乎很不满意:“你是个懦夫?” “我不是!”年轻人恼怒地嚷道,“但一家老小还指着我养呢,而这种任务我们完全无须拼命,仅此而已!”他停了一下,随后咧嘴笑了。“我们马上又有孩子,真希望这次是男孩。” 大块头点点头:“我儿子快成年了。他们长得真快。” 关于孩子、家庭和希望的谈话燃起了菲洛胸中熊熊怒火。她现在一无所有,凭什么他们能拥有生活?这些夺走她一切的人有什么资格?曲刃匕首滑入她手掌。 “干什么,菲洛?”余威嘶声道。 年轻人茫然四望:“你们听见没?” 大块头又笑:“我听见你尿裤子了。”瘦子在旁起哄,年轻人很不好意思。菲洛潜到他身后,离他只有一两步,皮肤反射着耀眼火光,但没人看得见她。她举起匕首。 “菲洛!”余威大喊。年轻人跳了起来,瞪着远处黑暗的平原,眉头紧锁。他面对着菲洛,但视线焦点落在她身后远处,菲洛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锋利的匕首在离他粗短的喉咙不到一寸处闪着寒光。 现在,就是现在。她可以迅速结果他,并赶在另外两人示警前干掉他们。她做得到。他们毫无防备,而她伺机待发。就是现在。 但她没动。 “站起来干吗?”大块头问,“什么都没有。” “对天发誓,我听到有声音。”年轻人仍旧茫然地面对菲洛。 “等等!”瘦子一跃而起,指着年轻人喊,“她在那儿!就在你面前!” 菲洛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她盯着瘦子,却发现他和大块头捧腹狂笑。年轻人恹恹地回身坐下。 “我只是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会有人从那边来。”大块头说。菲洛缓缓后退。她想吐,嘴里发苦,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把匕首插回鞘,踉踉跄跄地远去,余威安静地跟在后面。 火光和谈话声很快消失,菲洛停下来,跌坐在坚硬的土地上。凉风刮过贫瘠之地,沙子抽打着她的脸庞,她却毫无感觉。憎恨和怒火暂时消散,在她心中留下一个空洞,一个她不知如何填满的空洞。空虚、寒冷、恶心与孤独如潮水涌来,她紧抱住自己,闭上眼睛,在沙地上来回摇晃。但黑暗并没让她好过一些。 老头按住她肩膀。 按理她应该一个过肩摔按倒他,杀了他。但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抬起头,眨眨眼。“我一无所有。我算什么?”她抬手按胸,感觉不到心跳。“这里,什么都没有。” “哦,你这话不对。”余威依然面带微笑,看着满天星辰,“我正在想,你那里到底还有些东西。” 王法 The King's Justice 杰赛尔刚到元帅广场,就发现兆头不对——平日议会常会尚不及今天一半热闹。由于训练,他稍有迟到,气息也有些不匀。他匆匆走过,一边打量那些华服贵族,人们正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表情兴奋又紧张。 他一路挤向圆桌厅,边走边怀疑地打量门廊两旁站立的卫兵。卫兵倒是原封不动,脸被厚重的头盔遮住。他走过候见厅,带起的微风稍稍搅动了鲜艳的织锦,然后他穿过内门,来到凉爽宽阔的大厅,下走道直向中央高桌,脚步声在镀金拱顶间回荡。加兰霍已在一扇高窗下站岗了,彩绘玻璃映出的彩光洒在他脸上。杰赛尔皱眉打量地上放置的一张长凳,长凳底部安装了一根金属杆。 “怎么回事?” “你没听说?”加兰霍压抑不住兴奋,“霍夫有大事要宣布。” “什么大事?安格兰?北方人?” 大个子摇摇头:“不知道,很快就清楚了。” 杰赛尔皱紧眉头。“我不喜欢惊喜。”他望向那张神秘的长凳,“那是做什么?” 几扇大门忽然同时打开,一大帮议员步下走道。没什么两样嘛,杰赛尔心想,也许有的人别有目的?还是那些没继承权的儿子、收钱当差的代理人……且慢,走在最前面的高个,装扮之华丽在贵族中也算鹤立鸡群,他双肩挂着沉重的黄金饰链,眉头深锁。 “布洛克公爵大人。”杰赛尔喘不过气。 “外加伊斯尔公爵,”加兰霍朝跟在布洛克身后、表情凝重的老人点点头,“以及亨根、巴雷辛。大事件,一定是大事件。” 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四名贵族在前排落座,杰赛尔不禁深吸一口气。他从未见过议会有超过今天一半的出席者:供议员们落座的呈半圆形排列的长椅几乎座无虚席,上方旁听席也堆满了紧张的脸孔。 霍夫终于现身,走下步道,他并非孤身前来——一位瘦高个跟在他右边,身着洁白无瑕的白袍,顶着一头白发,神情倨傲。苏尔特审问长。他左边的人着黑金袍服,沉重地拄着手杖,留长长的灰胡子。莫拉维大法官。杰赛尔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名阁员一齐驾临议会! 秘书和办事员把记录册和文件放上抛光木桌,加兰霍赶紧过去站岗。宫务大臣本人坐在秘书们中间,一落屁股就喊要酒。国王陛下的审问部的首长坐到一旁的高椅上,微微对自己发笑。莫拉维大法官缓缓坐进另一张高椅,一直愁眉不展。此情此景令厅内兴奋的低语上升了一个音调,而前排大贵族们的表情更严肃疑惑了。司仪在高桌前就位——并非平日那个俗不可耐的白痴,而是胸膛大如水桶、留一把黑胡子的壮汉——高举权杖,重重地跺在地板上,足可吵醒死人。 “肃静!联合王国议会开始议事!”司仪大吼,喧哗逐渐平息。 “今天只有一件事。”宫务大臣浓眉下严肃的眼神扫过大厅,“关于王法。”零星私语。“关于西港的王家贸易特许状。”私语声提高,有人语气愤怒,也有很多贵族在长凳上不安地磨屁股,大本子边传来鹅毛笔的熟悉声音。杰赛尔见布洛克公爵眉头紧皱,亨根公爵嘴角下塌,他们似乎不喜欢这件事。宫务大臣抽抽鼻子,喝了口酒,等待低语消失:“针对此事,本人的了解并非——” “你确实不了解!”伊斯尔公爵尖锐地叫道,沉着脸在前排挪了挪。 霍夫盯着老人:“因此本人特意带来了解内情的人!有请本人在内阁的同僚——苏尔特审问长。” “议会欢迎苏尔特审问长!”司仪雷鸣般叫道。审问部的头子优雅地走下高台,走到瓷砖地上,冲着面前诸多愤怒面孔,胜利地微笑。 “大人们。”他用音乐般的嗓音缓缓开口,又比出流畅的手势以加强语气。“过去七年,自我们获得对古尔库人的光辉胜利以来,一份在西港独占贸易的王家特许状就交到了可敬的布商公会手中。” “他们干得很出色!”亨根公爵叫道。 “他们为我们赢下了那场战争!”巴雷辛咆哮着,用肉乎乎的拳头捶打身边的长椅。 “很出色!” “没错!”许多贵族附和着。 审问长一边点头,一边等待呐喊消退。“的确,”他舞蹈般踏过瓷砖地,话语化为纸页上沙沙的记载,“他们的确出色。对此本人最清楚不过。”他忽然转身,白袍袍尾“啪”一声抽打在地,脸色变得狰狞。“他们出色地逃避国王的税收!”审问长尖叫,厅内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他们出色地破坏国王的律法!”更响亮的抽气声。 “他们出色地犯下叛国的大罪!”这回迎接他的是风暴般的抗议,拳头乱舞,纸片纷飞,旁听席上有人暴跳如雷,高桌前方修养较好的贵族也都在厉声咆哮。杰赛尔不禁眨眨眼,怀疑自己没睡醒。 “你哪儿来的胆子,苏尔特!”眼见审问长旋身走回高台,嘴角挂着微笑,布洛克公爵忍不住暴喝一声。 “我们要证据,”亨根公爵提出,“我们要王法!” “王法何在!”后面的贵族跟着呼吁。 “你必须出示证据!”喧嚣告一段落时,伊斯尔又高声补充。 审问长理理白袍,优雅地坐回座位,精致的袍子落在身旁:“噢,我们正要出示证据,伊斯尔大人。” 一扇小边门的沉重门闩轰然抽开,老爷们和他们的代理人纷纷扭身起立,挤去看发生了什么,厅内阵阵婆娑声。旁听席的观众也在栏杆边伸长脖子,姿势颇为危险。大厅里没人再说话,杰赛尔吞了口口水。门后走廊传来鞋子擦地、手杖柱地和叮叮当当响,随后一个奇特又凄惨的队伍进入议会。 这支队伍由沙德·唐·格洛塔带领,他像往常一样瘸腿跛行,沉重地倚靠手杖,但高昂着头,凹陷的脸上挂着扭曲的无牙笑容。他身后跟了三个赤脚男人,手脚被镣铐拴在一起,一路作响走向高桌。这三个人都剃光了头,穿褐色粗布衣——忏悔者的衣服,表明他们已经认罪。 第一位犯人舔舔嘴唇,苍白的眼神四下游移,其中充满恐惧;第二位犯人比第一位矮一些,却更壮实,他磕磕绊绊地拖着左腿走,还驼了背,嘴巴大张。杰赛尔看见一串细细的粉红唾沫从他唇间流出,滴落地板。第三位犯人极瘦,眼旁有大大的黑眼圈,他眨着眼睛缓缓扭头,眼睛虽大却空无一物。杰赛尔倒认得走在三个犯人后面的人:正是那晚在街上撞见的大个白化人。杰赛尔换了换双脚重心,突感寒气上涌,泛起恶心。 神秘长凳的用途清楚了。三个犯人被押到那,白化人跪下将他们的镣铐接上长凳底部的杆子。议会静得怕人,每只眼睛都盯着瘸子审问官和他带来的三个犯人。 “我们的调查历时数月之久。”苏尔特审问长介绍,非常满意全场都在他掌控之下。“起初尽是枯燥乏味的账目比对,本人不会用那些无聊细节来打扰诸位。”他微笑着看向布洛克、伊斯尔和巴雷辛。“本人深知诸位为国操劳,谁能想到单调的计算竟能引出背后的惊天隐情?谁能想到叛国的根埋藏得如此之深?” “是的。”宫务大臣从杯盏间不耐烦地抬头,“格洛塔审问官,请说吧。” 司仪又用权杖捶地:“联合王国议会有请沙德·唐·格洛塔审问官发言!” 瘸子礼貌地等待办事员停笔,才拄着手杖来到瓷砖地中央,不带一丝一毫慌乱。“起来面对议会。”他吩咐头一个犯人。 吓傻了的犯人跳起来,锁链乱响。他舔舔苍白嘴唇,瞪向前排大贵族。“你的名字?”格洛塔发问。 “萨勒姆·鲁斯。” 杰赛尔哽住了。萨勒姆·鲁斯?他认识这人!父亲跟这人做过交易,这人甚至曾是他们家常客!杰赛尔看着这个被剃成光头、畏畏缩缩的叛徒,油然升起一阵恐慌。他想起从前那位衣着得体的胖商人,总有讲不完的笑话。是他,没错,是他。他们的眼神短暂交汇,杰赛尔赶紧躲开。父亲在自家门厅跟他做交易!跟他握手!叛国罪就像传染病——哪怕仅在一个房间待过也脱不了干系!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又转回那张他并不熟悉、却又熟悉得可怕的面孔上。怎敢犯上作乱,这混蛋! “你是可敬的布商公会的会员吗?”格洛塔追问,在“可敬”这个词上加了一点讽刺腔调。 “是。”鲁斯嚅嚅道。 “你在公会中的职务是?” 被剃光脑袋的布商绝望地看着他。 “你的职务?”格洛塔不依不饶,声音里有一丝危险的暗示。 “我合谋欺瞒国王陛下!”商人绞着双手高叫。大厅一片惊呼,杰赛尔大吞苦水。他发现苏尔特冲莫拉维大法官微笑,后者的表情如一块空白石板,却在桌底下握紧拳头。“我承认叛国!为了钱!我走私,我行贿,我诈骗……我们是一伙的!” “他们是一伙的!”格洛塔扫视一众贵族议员,“谁还怀疑,只消看看我们手中关于此案的账本、文件和统计,审问部有整整一间屋堆放这些东西,一间被秘密、罪行和谎言占满的屋子。”他缓缓摇头。“本人可以正告诸位,那里的记录可谓罄竹难书。” “我不得不做!”鲁斯尖叫,“他们逼我!我别无选择!” 瘸子审问官皱眉看向观众们:“他们当然会逼你。我们很清楚,在这桩罄竹难书的罪行中,你不过是个马前卒。最近有人想杀你灭口,是不是?” “他们要杀我!” “谁要杀你?” “他!”鲁斯扯着嗓门嚎,一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身边的犯人,一边躲到锁链能允许的最远距离。“他!他!”他挥舞胳膊,锁链乱响,唾沫横飞。厅内又响起一阵愤怒呼声,比之前的声调更高。杰赛尔见中间那犯人头一软,向侧面倒去,但被大个白化人抢先抓住、扶正。 “醒醒,卡皮师傅!”格洛塔叫道。垂下的头缓缓抬起。这张脸杰赛尔不熟,它肿得厉害,布满疤痕,更恶心的是四颗门牙全不见了。跟格洛塔一样。 “你来自塔林,是不是,斯提亚的塔林?”犯人缓缓点头,痴痴呆呆,仿佛没睡醒。“你受雇杀人,是不是?”犯人又点头。“你受雇谋杀国王陛下的十位臣民,包括这个已招供的犯人,萨勒姆·鲁斯?”一连串血珠从犯人鼻孔缓缓流下,他眼睛又开始翻白,白化人摇晃着他的肩膀,直到他软弱无力地点头承认。“另外九人呢?”沉默。“你杀了他们,是不是?” 犯人又点头,嗓子里传出一声奇怪的哽咽。 格洛塔眉头深锁,缓缓巡视全神贯注的议员们。“维勒姆·唐·罗伯,海关官员,喉咙被开了道大口子。”他一根指头从耳根划到耳根,旁听席有个女人尖叫起来。“苏莱莫·斯坎迪,布商,背上被捅了四刀。”他伸出四根指头,压住肚子。“一份血淋淋的杀人清单,为最大程度攫取金钱,你成功谋杀了九人。谁雇你的?” “他。”杀手嘶声道,肿胀的脸转向长凳旁的瘦子。瘦子目光呆滞,魂不守舍。格洛塔跛行过去,用手杖敲敲地板。 “你的名字?” 犯人猛然抬头,眼神在面前审问官扭曲的脸孔上聚焦:“哥弗瑞德·霍尔拉赫!”他刺耳地回答。 “你是布商公会的高级会员吗?”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闪烁的眼珠盯住格洛塔。 “实际上是库尔特会长的副手之一?” “是!” “你是否与其他布商合谋欺瞒国王陛下?你是否雇了一名刺客蓄意谋杀陛下的十位臣民?” “是!是!” “原因?” “我们担心他们会泄露……泄露……泄……”霍尔拉赫空洞的双眼向上抬,看向一扇彩窗,嘴巴缓缓停止了蠕动。 “泄露机密?”审问官提示。 “泄露公会的叛国举动!”布商脱口而出,“泄露叛国举动!泄露公会的……叛国……举动……” 格洛塔尖锐地打断犯人:“这些都是你的意思吗?” “不是!不是!” 审问官重重地敲了一下手杖,倾身向前。“那是谁下的令?”他嘶叫道。 “是库尔特会长!”霍尔拉赫立时大叫,“他下的令!”大厅又沉默了,苏尔特审问长笑得更灿烂。“会长下的令!”鹅毛笔在无情地记录。“是库尔特!他下的令!所有的命令!都是库尔特会长!” “谢谢你,霍尔拉赫师傅。” “是会长!他下的令!是库尔特会长!是库尔特!库尔特!” “够了!”格洛塔喝道。犯人顿时住口。大厅仍然笼罩在沉默中。 苏尔特抬手指向那三个犯人:“这就是您们要的证据,大人们!” “胡闹!”布洛克公爵站起来,声若洪钟地吼道,“太可耻了!”但只有少数几个贵族半心半意地支持他。亨根公爵向来懂得保持谨慎的沉默,此刻兴味盎然地研究着自己的上等皮靴;巴雷辛公爵沉回椅子里,好像比一分钟前缩小了一半;伊斯尔公爵望着圆桌厅的弧形墙发呆,手指抚摩着沉重的黄金饰带,神情极度无聊,似乎对布商公会的命运已不感兴趣。 布洛克转向大法官呼吁,大法官阁下纹丝不动地坐在高桌旁的高背椅里:“莫拉维阁下,我请求您!您是有理性的人!您必须制止这场……闹剧!” 大厅又安静下来,等待老人回复。老人皱紧眉,捻捻长胡子,看看桌子对面微笑的审问长,最后清清喉咙说:“本人理解您的顾虑,布洛克大人,十分理解,但今天不属于理性。内阁已仔细研究过此案,并作出决定,本人无能为力。” 布洛克抿紧嘴唇,品尝着失败的滋味。“这不公平!”他转身对同僚们说,“这些人明显遭到了刑讯!” 苏尔特审问长轻蔑地撇嘴。“对付叛徒和罪人有别的办法吗?”他尖锐地呼唤,“您想庇护这些包藏祸心的叛逆吗,布洛克大人?”他重重捶打桌面,似乎叛国罪孽之深,已令他无法承受。“至于我,我绝不容忍我们伟大的国家被交到敌人手中!无论是国土之外的敌人,还是国土之内的叛徒!” “消灭布商!”旁听席上有人高呼。 “处决叛徒!” “执行王法!”后方有个胖子吼道,接着是一阵义愤填膺的赞同,纷纷要求严厉制裁和无情惩罚。 布洛克扭身在前排寻找盟友,却没找到一个。他握手成拳。“这不是王法!”他边吼边指着三个犯人,“这不算证据!” “国王陛下不同意您的结论!”霍夫喝道,“也不需要您的允许!”他取出一张大纸。“布商公会就此解散!王家特许状就此收回!贸易与商业王家委员会将在接下来几个月里详细考察针对西港提出的贸易申请,找到合适的候选人之前,相关贸易事务暂由陛下最为忠诚得力的机构——即王家审问部——掌管。” 苏尔特审问长谦卑地低下头,无视代表们和旁听席观众的阵阵嘘声。 “格洛塔审问官!”宫务大臣续道,“议会感谢你的辛勤工作,并要求你就此事再履行一次职务。”霍夫取出一份小一号的文件。“这是库尔特会长的逮捕状,由国王陛下亲笔签署,我们要求你立刻予以执行。”格洛塔僵硬地鞠躬,从宫务大臣伸出的手中接过那张纸。“你。”霍夫盯住加兰霍。 “加兰霍中尉听候您差遣,阁下!”大个子叫道,迅速踏步上前。 “管你是谁。”霍夫不耐烦地打断,“带上二十名王军士兵,护送格洛塔审问官前往布商公会大厅执行任务。未经审问官允许,不得放走一草一木。” “立刻去办,阁下!”加兰霍大步穿过瓷砖地,踏上中央走道,一手扶佩剑以免其拍打大腿。格洛塔蹒跚跟上,手杖敲在石阶上,握紧的拳头捏皱了库尔特会长的逮捕状。大个白化人扯起犯人们,叮当作响地牵向来时的侧门。 “宫务大臣阁下!”布洛克企图做最后的呼吁。真不晓得公爵大人从布商那里捞了多少?还想捞多少?显然,数目极大。 霍夫不为所动:“今日议会闭幕,大人们!”宫务大臣尚未说完,莫拉维已然起身,迫不及待要离开。记录册轰然合上,可敬的布商公会就此勾销。厅内再度被兴奋的低语占满,声音逐渐升高,随后代表们起身离席,又是一片哗哗响。只有苏尔特审问长没动,他静坐着欣赏被打败的对手们缓缓离开前排。萨勒姆·鲁斯被推过小门时,他绝望的眼神与杰赛尔最后一次交汇,但弗罗斯特刑讯官猛地一扯锁链,他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 厅外广场比之前更沸腾,解散布商公会的消息不胫而走,激起狂澜。有人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有人匆匆奔来跑去,表情慌张、惊讶或迷惑。杰赛尔撞见有个人瞪着他——又像是瞪着空气——面色苍白,双手发抖。看来是个布商,至少跟布商有勾结,势必一起完蛋。这样的人为数不少。 杰赛尔突然一激灵。阿黛丽·威斯特漫不经心地靠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自她醉酒爆发以来,他们就没再见面,而今重逢,他不禁惊讶于自己有多想见她。或许,他告诉自己,对她的惩罚够长了,每个人都有道歉的权利。于是他绽开微笑加速朝她走去,直到陡然发觉她跟谁在一起。 “瘪三!”他压低声音咒骂。 一身廉价制服的布林特中尉跟阿黛丽言谈正欢,杰赛尔觉得他前倾的幅度实在不成体统,还用俗不可耐的手势强调无聊论点。然而她又是点头又是微笑,脑袋前后摆动,浅笑盈盈,还用手玩闹似的拍打中尉的胸口。布林特笑得合不拢嘴。瘪三。丑八怪。听见他们笑语晏然,杰赛尔不知为何被怒火刺痛。 “杰赛尔,你好吗?”布林特咯咯笑着招呼他。 他踏步走近。“是路瑟上尉!”他啐了一口,“而且我好不好不关你事!你今天无所事事吗?” 布林特的嘴愚蠢地张了一会儿,接着皱眉拉下脸。“是,长官。”他嘀咕道,转身走开。杰赛尔以前所未有的轻蔑盯着他的背影。 “多有风度啊,”阿黛丽评价,“在女士面前,你就是这样说话的喽?” “我不知道。怎么,这里有位女士吗?” 他转身面对她,忽地愣住了。只见她脸上挂着得意扬扬的狡诈浅笑,似乎满意于他刚才的爆发。他昏头涨脑地猜想刚才那一幕是她精心设计,故意跟那白痴谈话,好让杰赛尔看见,以刺激他的嫉妒心……她朝他笑,笑着看他,杰赛尔所有的怒气随之而去。他觉得她真好看,阳光下晒黑的皮肤充满活力,她笑得很大声,不在乎被谁听见。她真好看,真的,比以前更好看了。这就是一场美妙的偶遇,不是吗?她用那双黑眼睛盯着他,他所有的怀疑随之而去。“你有必要对他如此严厉?”她问。 杰赛尔咬住下巴:“不知天高地厚、傲慢无礼的混蛋,跟暴发户的杂种没两样。他没血统、没钱、没礼貌——” “这三条我同样适用。” 杰赛尔诅咒自己的大嘴巴。现在倒好,不仅没能让她道歉,倒让自己陷入该道歉的田地。他只能拼命想法逃出自设的陷阱。“噢,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子!”他抱怨。 “好吧,”杰赛尔欣慰地看见阿黛丽的嘴角折出一丝坏笑,“这倒没说错。我们走走吧?”她不由分说挽住他胳膊,领他向国王大道去。杰赛尔任自己被领着穿过恐惧、愤懑或兴奋的人群。 “所以说是真的喽?”她问。 “什么是真的?” “布商公会完蛋了?” “似乎确实如此。你的老朋友沙德·唐·格洛塔出了大力。就一个瘸子而言,他的表演真不赖。” 阿黛丽低头看着地面:“无论是不是瘸子,你都别惹他。” “是的,”杰赛尔想起萨勒姆·鲁斯惊恐的双眼,那位前布商消失在黑暗门道前曾绝望地凝视他,“是的,别惹他。” 他俩无言地继续前行,这是一种舒适的沉默,他喜欢与她同行。谁跟谁道歉已不再重要,或许她对他练剑的评论多少有些道理。阿黛丽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你的剑练得怎样?”她问他。 “还行。你的酒喝得怎样?” 她跳起一条黑眉毛:“还行。若年年举办拼酒大赛,我保证名扬天下。”杰赛尔哈哈大笑,低头欣赏她:如此聪明、如此尖锐、如此奔放、还——如此美丽。不晓得世上还有没有她这样的女人。她要是有血统就好了,他心想,还要有钱。 很多很多钱。 *** 逃跑方法 Means of Escape “以国王之名,开门!”加兰霍中尉第三次咆哮,一边用肥厚的拳头捶门。那可是坚固的橡木。为啥大个子总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或许蛮力使多了,脑袋就像太阳下的李子一样萎缩了。 布商公会大厅的规模叹为观止。它建在离阿金堡不远处一个繁忙的广场,格洛塔带着士兵们赶到时,这里已聚了一大群看客,他们脸上同时浮现出好奇、恐惧和着迷的神态。看客总能嗅到血味儿。格洛塔赶到这里腿已是阵阵抽痛,但他怀疑并没打布商一个措手不及。他不耐烦地环视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戴面具的众位刑讯官,他看看弗罗斯特冷硬的眼睛,又看看捶门的年轻军官。 “开——” 献宝也献够了。“我想他们听见了,中尉,”格洛塔干脆地说,“只是不想回应。劳驾您把门放倒?” “啥?”加兰霍呆头呆脑地看他,又看向紧闭的厚重双开门,“我如何——” 弗罗斯特刑讯官冲上前,魁梧的肩膀撞门,发出一声闷响,木头撕裂,铰链断开,“哗啦”掉在门后的地板上。 “就是这样。”格洛塔咕哝着钻进门廊,踏过撒了一地的木片。加兰霍紧跟在后,依然有些震惊,十几个士兵“哐当当”跟随。 一个办事员怒冲冲地挡住前方走廊:“你们不能——哎哟!”弗罗斯特直接将他摔了出去,脸砸在墙上。 “逮捕他!”格洛塔叫道,用手杖指指摔晕了的办事员。一个士兵用铁甲拳头粗鲁地提起办事员,把晕头转向的他推进门外的天光下。刑讯官们从破碎的大门鱼贯而入,个个手执粗棍,面具后眼神冷峻。“别放跑一个!”格洛塔一边回头大叫,一边蹒跚着尽力跟上弗罗斯特宽阔的脚步,沿走廊深入这栋建筑。 某扇打开的门后有个彩袍商人,正奋力把文件往火炉里扔,顾不得满脸大汗。“逮捕他!”格洛塔尖叫,两名刑讯官应声跳进门,用棍子殴打商人。商人哭叫着倒下,撞翻了桌子,带倒一堆账本。棍子起起落落,空中满是纸片和烧焦的灰烬。 格洛塔继续前进,沿路散播捶打和哭号。屋里满是烟、汗和恐惧的味道。我们堵住了所有出口,但库尔特可能有别的逃跑方法。这老滑头。希望还不晚。我这条该死的腿!希望还不晚…… 格洛塔忽然痛得一缩,原来有人死死抓住他的外套。“救救我!”那人号叫,“我是清白的!”那人的胖脸上全是血,手指攫得很紧,眼看就要把格洛塔拽倒在地。 “让他松手!”格洛塔叫道,一边用手杖虚弱地敲打,一边抓墙竭力稳定身子。一个刑讯官跳上前,棍子敲在那人背上。 “我认罪!”眼看棍子再度举起,商人呜咽道,接着被当头敲晕。刑讯官挟起他软绵绵的身体,拖出门外。格洛塔继续前进,加兰霍中尉的眼睛瞪得像鸡蛋。他们来到一条宽阔的楼梯前,格洛塔怀恨地盯着它。老对手总领先我一步。他奋力向上爬,挥手示意弗罗斯特先上。途中又有个胖商人被拖走,还尖声念叨自己的权利,鞋跟无力地磕碰台阶。 格洛塔一滑,差点摔个狗吃屎,幸好有人抓住胳膊,把他扶正。是加兰霍,那张诚实的宽脸仍旧迷惑不解。大个子好歹有这点用。年轻军官扶他走完剩下的楼梯,格洛塔无力拒绝。何苦呢?人贵有自知之明,摔个狗吃屎就一点也不光彩了。至少我明白这个。 楼梯顶端是个特大的候见厅,地上铺了厚实华毯,墙上挂着多彩织锦。两名身着布商公会制服的守卫守在大门前,长剑出鞘。弗罗斯特捏起两个煞白的拳头,正与他们对峙。加兰霍上楼后也抽出剑,站到白化人身旁。格洛塔窃笑。大舌头刑讯官与闪亮的骑士之花。绝妙组合。 “我有国王陛下亲笔签署的逮捕库尔特的状纸。”格洛塔取出那张纸,让两名守卫看见,“布商公会完了,你们在这碍手碍脚捞不到半点好处。收起武器!我保证不伤害你们!” 两名守卫不确定地对视。“收起武器!”加兰霍叫道,走近一步。 “好吧!”一名守卫弯下腰,把剑沿地板滑过去。弗罗斯特用一只脚踩住。 “还有你!”格洛塔朝另一名守卫咆哮,“立刻缴械!”守卫乖乖听命,把剑扔到地上,举起双手。紧接着弗罗斯特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他下巴,送他的头去撞冰冷的墙壁。 “可——”第一名守卫还没说完,弗罗斯特已抓住他衬衫,把他丢下楼梯。他在台阶上一路往下滚,摔得鼻青脸肿,最后瘫倒在底部。我最清楚这种滋味。 加兰霍愣在原地看傻了,剑仍在手:“我记得你说——” “别管我说什么。弗罗斯特,找法子进去。” “系系系系。”白化人来回踱步——格洛塔给他一点时间想办法——然后走到门前猛力一推。出乎众人意料,门直接开了。 门内房间大得出奇,几乎像个谷仓。高高的天花板上有金叶搭配的雕刻,几架子书的书脊上装饰着昂贵的宝石,巨大的家具擦得镜子般闪亮。这里的一切都大得出奇,华美得出奇,也昂贵得出奇。有钱就是大爷,品位有什么干系?这里还有许多设计新颖的大窗户,大块大块的玻璃窗格可将城市、海湾和湾内船只尽览无遗。库尔特会长坐在正中那扇窗下巨大的镀金桌子后,一身富丽堂皇的会长袍,面露微笑。巨型橱柜洒下的阴影遮住了一半的他,柜门上刻有可敬的布商公会的纹章。 他没跑。我逮住他了,我……橱柜的一只粗腿上拴了根绳子,格洛塔顺着地上蜿蜒的绳子看去,发现绳子另一头缠在会长脖子上。噢,他还有逃跑方法。 “格洛塔审问官!”库尔特紧张刺耳地笑了一声,“很高兴终于与您见面!我听过您所有的调查业绩!”他紧了紧绳子,确保套牢。 “项圈是不是太紧,会长?先取下来行不行?” 又一声刺耳的笑。“噢,不用!我不想回答您的问题,无可奉告,谢谢!”格洛塔眼角余光瞥见一扇侧门缓缓打开,接着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手,手指慢慢爬过门边。弗罗斯特。还有机会逮住犯人。我得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会长咯咯笑道。白化人悄悄潜入,保持在墙边阴影中,橱柜挡住了库尔特的视线。 “我们知道卡莱尼,知道你们的小协议。” “那呆瓜!我们没有协议!他荣誉感太强,没法收买!他一个子儿也不要我的!”那是如何……库尔特露出邪恶的浅笑,“是苏尔特的秘书,”他咯咯笑着,“他在你眼皮底下捣的鬼,瘸子!”笨蛋,笨蛋——是秘书通风报信,他见过供状,什么都知道!我不该相信那坨口蜜腹剑的屎,原来卡莱尼是忠诚的。 格洛塔耸耸肩:“人都会犯错。” 会长凄然冷笑:“犯错?你从头错到尾,呆瓜!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甚至连自己站哪边都不清楚!或者说,你连哪边跟哪边都分不清!” “我站在国王陛下这边,而你不是。我知道这个就够了。”弗罗斯特已潜到橱柜边,靠在柜子上,一对粉眼睛精光闪烁,时刻准备偷绕过角落。再一会儿,再拖一会儿…… “你什么都不懂,瘸子!我们不过在税收上动了点小手脚,花了点小钱贿赂,这算什么!” “你们涉嫌九桩谋杀。” “我们别无选择!”库尔特尖叫,“身不由己!我们欠银行钱!钱都是他们的,必须还!多年来一直如此!凡特和伯克,两个吸血鬼!我们砸锅卖铁,他们还不满足!” 凡特和伯克?两个银行家吗?格洛塔扫视浮华的房间:“你们似乎过得挺滋润啊。” “似乎!似乎!全是假的!全是谎言!全是银行家的!我们被他们控制了!欠他们很多钱!几百万!”库尔特自顾自地咯咯笑,“现在我想他们一个子儿也捞不回来了,对吧?” “嗯,我想也是。” 库尔特在桌上倾身,绳子垂下,扫过皮革桌面:“你想找真凶,格洛塔?抓叛徒?你要挖出国王和联合王国的敌人?去内阁找,去审问部找,去大学找,去银行找,格洛塔!”这时他发现了弗罗斯特,后者已绕过橱柜,离他不满四跨。库尔特瞪大眼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抓住他!”格洛塔尖叫。弗罗斯特一个箭步,扑过桌子,抓住了库尔特会长袍的边沿——会长转身跳向窗户。抓住他了! 弗罗斯特煞白的拳头里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库尔特似乎冻结了一瞬,昂贵的玻璃被他撞碎,碎片与残渣闪闪发亮。接着他掉了下去,绳子“啪”一声响。 “系系系系!”弗罗斯特嘶叫道,怒视着破窗。 “他跳下去了!”加兰霍喘着粗气,合不拢嘴。 “显然如此。”格洛塔跛行绕过桌子,接过弗罗斯特手里的破布条。近看它一点也不华丽,颜色鲜亮但纺织差劲。 “谁能想到呢?”格洛塔低声自言自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跛到窗前,就着破洞朝外看。可敬的布商公会会长在二十尺下的空中缓缓晃荡,微风牵起被撕烂的金线长袍。便宜衣服与昂贵的窗,衣服结实点,他肯定逃不掉;又或窗户不是玻璃,我们也能成功。生死就在一线之间。下面街道人潮汹涌,人们指点叫嚣,抬头看着悬挂的尸体。有个女人厉声尖叫。恐惧还是兴奋?反正都一样。 “中尉,劳驾您下楼去散散观众如何?这样才好把我们的朋友解下来,带回去交差咧。”加兰霍茫然看着他,“不论死活,国王的逮捕状总要执行的嘛。” “是,当然。”魁梧的军官抹了把额上的汗,有些步伐凌乱地走向门口。 格洛塔回头看向窗外,看着下面缓缓摇晃的尸体。库尔特的临终遗言在他脑海回响: 去内阁找,去审问部找,去大学找,去银行找,格洛塔! 三个信号 Three Signs 威斯特屁股着地,一只剑被打脱出手,在鹅卵石地上滑动。“一比零!”瓦卢斯元帅大喊,“一比零!干得漂亮,杰赛尔,漂亮!” 威斯特有些厌倦落下风了。他比杰赛尔强壮高大,攻击范围也占优,但那傲慢的小混蛋速度真快。真他妈快,并且还在越来越快。他已熟知威斯特的诸番伎俩,这样下去不多久,威斯特就会每次都输了。对此杰赛尔也心知肚明,此刻他挂着装模作样的假笑伸出手,拉威斯特起来。 “总算见点儿成果了!”瓦卢斯兴奋得直用木棍敲腿。“说不定我们能培养出个冠军,是吧,少校?” “很有可能,长官。”威斯特边说边揉瘀青疼痛的胳膊肘,瞟了眼沉浸在元帅赞扬中的杰赛尔。 “但我们不能骄傲自满。” “不会的,长官!”杰赛尔肯定地说。 “绝对不能。”瓦卢斯道,“威斯特少校固然是位优秀剑手,你很荣幸有他做陪练,但是呢,”他冲威斯特一笑,“击剑毕竟是年轻人的游戏,对吧,少校?” “是的,长官,”威斯特低声说,“年轻人的游戏。” “布雷默·唐·葛斯特截然不同,剑斗大赛上的其他对手也一样。他们可能没老手狡猾,却不缺冲劲,对吧,威斯特?”威斯特才三十岁,丝毫没觉精力不济,但他不想争论,他知道自己远非以天赋见长。“过去一个月成效显著,成效显著!只要能保持,你就有机会,大有机会!干得好!明天见。”说完,老元帅大摇大摆地穿过洒满阳光的院子离开。 威斯特去拾落到墙边鹅卵石上的剑。摔伤的身侧仍然很疼,因此他弯腰的动作笨拙。“先走一步。”他起身时尽量掩藏不适。 “有事吗?” “伯尔元帅找我。” “要打仗?” “或许吧,我不清楚。”威斯特上下打量杰赛尔,后者不知为何目光游移,“你呢?今天打算怎么过?” 杰赛尔摆弄着兵器:“呃,没什么打算……没什么。”他边说边偷偷向上瞟。他是个好牌手,撒谎却太蹩脚。 威斯特有些不安:“阿黛丽不在你的‘没什么打算’里吧?” “呃……” 些许不安变成深深的担忧。“嗯?” “可能,”杰赛尔咬牙道,“呃……是的。” 威斯特径直走向这位年轻贵族。“杰赛尔,”他听见自己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我希望你没打算和我妹妹上床。” “你听我说——” 他的火气终于爆发,他双手握紧杰赛尔的肩膀。“不,是你听我说!”他厉声咆哮,“我不准谁玩弄她,明白?她受过伤,我不准谁再伤害她!无论是你,还是任何人!我决不允许!你不能拿她找乐子,听见没?” “好了,”杰赛尔脸色惨白。“好了!我没想对她怎样!我们只是朋友。我喜欢她!她在这举目无亲,而且……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她!哎哟!放开我!” 威斯特这才意识到自己用尽全力攥着杰赛尔的胳膊。怎么会这样?他本来想平心静气地说,却做出出格事。她受过的伤……该死!他应该绝口不提!他突然松手,后退几步,以平息怒火。“我不希望你再见她,懂吗?” “等等,威斯特,你凭什么——” 威斯特的怒火再次燃起。“杰赛尔,”他咆哮,“我是你朋友,因此我请求你。”他向前几步,比之前更逼近。“但我也是她兄长,因此我警告你。离她远点!你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 杰赛尔背抵在墙上:“好吧……好吧!她是你妹妹!” 威斯特转身走向拱门,手揉后颈,头痛欲裂。 *** 走进办公室时,伯尔元帅阁下正坐在椅子里,盯着窗外。这是位坚毅健壮的大个子,蓄着厚厚的棕色胡须,身着朴素的制服。威斯特思忖消息有多糟糕——根据元帅的脸色,应是非常糟。 “威斯特少校。”元帅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感谢你能来。” “荣幸之至,长官。”墙边桌上摆了三个粗木匣,伯尔注意到威斯特的目光。 “礼物。”元帅酸溜溜地说,“来自我们的北方朋友,贝斯奥德。” “礼物?” “送给国王陛下的。”元帅阁下愁眉不展地舔牙齿,“干吗不看看他们送来了什么呢,少校?” 威斯特走到桌前,伸手谨慎地打开一个匣盖。臭气涌出,像烂透的肉,但匣内只有些棕色泥土。他打开下一个,气味也很糟糕,装的仍是棕色泥土,在木匣内的壁板上结成块,带了几缕黄毛。威斯特强忍恶心,皱眉抬头看向元帅:“就这,长官?” 伯尔嗤之以鼻。“要是就好了。东西都埋了。” “埋了?” 元帅阁下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西比尔上尉、赫斯上尉、阿林霍上校。你知道这些人吗?” 威斯特快吐了。那味道,不知为何让他想起古尔库战场。“我知道阿林霍上校,”他含混地说,盯着那三个匣子,“有所耳闻。他是杜别克要塞司令官。” “曾是。”伯尔纠正,“另两位曾负责要塞周围的两个前哨站,都在边境上。” “边境上?”威斯特喃喃自语,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头,少校,北方人送来他们的头。”威斯特看着黏在匣里的黄发,咽了口口水。“他们说等时机成熟,会发出三个信号。”伯尔起身望向窗外。“前哨站不值一提:几栋木建筑,一道木栅栏,再加几条壕沟了事,守军寥寥无几,战略上也无关紧要。但杜别克要塞不一样。” “它保卫着白河的渡口,”威斯特下意识地说,“那是安格兰对外的交通要道。” “也是入侵安格兰的最佳途径。作为军事要地,国家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加以巩固。我们采用了最新设计,派出最优秀的工程师和三百士兵,要塞内的武器和补给能支撑一年。我们曾以为那里难攻不破,是边境防御的支柱。”伯尔眉头紧锁,鼻梁爬满深深的皱纹,“如今却告沦陷。” 威斯特的头又开始疼:“什么时候的事,长官?” “确切时间不清楚,但从这些‘礼物’计算,至少是两周前。大家觉得我是个失败主义者,”伯尔酸酸地说,“但我猜,北方人早已越境,可能踏平了半个北安格兰。我们丢了一两个矿井,好几处流放地,截至目前还没什么要紧,没失去较大的市镇,但他们正加紧侵略,威斯特,速度很快——你知道他们的方式。他们决不会把人头送给敌人,再礼貌地等待回应。” “我们有何应对?” “几乎毫无作为!安格兰人当然掀起轩然大波,米德总督征募了能募到的每个人,打算主动出击,和贝斯奥德决战。白痴。到处都有目击北方人的报告,数量从一千到十万不等,安格兰诸港挤满惊慌失措想逃跑的市民,谣言蜂起,罪犯肆虐,暴民到处搜寻有北方血统的人,施以殴打、抢劫乃至杀戮。总之那边一团糟,而我们爱莫能助。” “可……不是收到过警告吗?他们都不知道吗?” “收是收到了!”伯尔大手一挥,“但没人在意。你看!那个浑身涂得花里胡哨的死蛮子跑到圆桌厅当着国王的面刺臂挑战,却不认真对待!这就是政府!人人为己!宁愿临时修修补补,不肯防患于未然!”元帅阁下激动得呛到了,朝地上打嗝吐痰。“哈!该死!该死的胃胀!”他坐回椅子,郁郁地揉肚子。 威斯特不知说什么好。“接下来怎么办?”他低声问。 “最新命令是立即北伐,意思是只要哪位大人物闲下来为我备好人手装备,我得马上走人。国王——就是醉鬼霍夫——命我严厉弹压北方。此次行动将出动王军的十二个团——七个步兵团和五个骑兵团——外加诸贵族领地征发的新兵,到安格兰后还可接收所有能剩下的安格兰人。” 威斯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了扭:“我军精锐尽出,必能压倒北方人。” “哈!”元帅阁下嘀咕,“最好如此。这差不多是我们的全部兵力,对此我非常担忧。”威斯特皱眉。“达戈斯卡,少校,我们无法与古尔库人和北方人同时开战。” “但说真的,长官,古尔库会冒险这么快重开战端?那不是无中生有的谣言吗?”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啊。”伯尔下意识地摆弄桌上文件,“那个新皇帝,奥斯曼,跟前任大不一样。他本是老幺,却在得知父亲死讯后……扼死了所有兄长,传闻甚至是他亲手所为。他被称为奥斯曼-乌-多沙,意为‘残酷的奥斯曼’。他公开宣布要夺回达戈斯卡。这或许是虚张声势,或许不是。”伯尔抿着双唇,“据说他眼线遍天下,很可能已得知我们在安格兰的麻烦,正准备乘虚而入。我们必须迅速解决北方问题。迅速解决。十二个团和贵族领地征发的新兵,后者我没法指望。” “为什么?” “都要归结到布商公会。这事办得极糟,得罪了大贵族,布洛克、伊斯尔、巴雷辛这帮人现在不肯征兵。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送人来,或者送什么人来?指不定是些饥肠辘辘、手无寸铁的乞丐,正好收罗清理掉领地里的垃圾。那种人除了耗费衣食武器之外毫无用处,而我们还紧缺优秀军官。” “我的营里有些可靠的人。” 伯尔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可靠的人,没错!诚实的人,热情的人,但都是些菜鸟!在南方打过仗的大都厌倦了战争,退役后不打算回来。你没发现军中都是些年轻军官吗?我们他妈的成了个进修学校!偏偏王子殿下又在这当口提出要担任指挥官!他甚至不知剑该握哪边,却一心想出风头,我拒绝不了!” “雷诺特王子?” “是他就好了!”伯尔不禁吼出来,“雷诺特至少有点出息!我说的是兰迪萨!他来指挥一个师!一个每月光衣服就要花掉上千马克的家伙!一个目无纲纪的家伙!据说他在宫中强暴过好些仆人,但审问长让那些女孩都闭了嘴。” “不过是谣传。”威斯特道,尽管他自己也听过。 “王位继承人在国王健康堪忧的情况下自涉险境?太可笑了!”伯尔起身,一边打嗝一边颤抖。“该死的胃!”他僵硬地走到窗前,皱眉看向阿金堡。 “他们以为一切轻而易举,”他小声说,“我是指内阁。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趟去安格兰的远程示威,下雪之前就能班师,根本无视杜别克要塞陷落的含义。他们永远不会汲取教训。古尔库战争时他们作了同样判断,结果差点害死我们。北方人根本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原始,我曾在斯塔兰和北方佣兵并肩作战。那是艰苦生活锤炼出的坚韧人种,他们从小战斗,无所畏惧,坚忍不拔,山地、森林和酷寒条件都难不倒他们。他们不遵循我们的作战方式,甚至根本不理解那些,在战场上,他们的野蛮暴虐会让古尔库人脸红。”伯尔的视线离开窗户,转向威斯特。“你出生在安格兰,对吧,少校?” “是的长官,我出生在安格兰南部、奥斯腾霍姆附近。我家农场在那里,当然是我父亲死前……”他声音渐渐变弱。 “你在那里长大?” “是的。” “你了解那里?” 威斯特皱眉:“算是了解附近区域,但我很久没回——” “你了解北方人?” “了解一些。有很多北方人住在安格兰。” “你会讲他们的语言?” “是,但只会一点,他们有各种方——” “很好。我正组建参谋团,出征后我要用信得过的好手来传达指令,这样我军才不至于在迎敌前就分崩离析。” “这十分必要,长官。”威斯特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路瑟上尉是一位能力卓越才华横溢的军官,加兰霍中尉——” “呸!”伯尔边吼边失望地挥手,“我知道路瑟,那个低能儿!我最厌恶那种外表光鲜内里一无是处的崽子!我要你,威斯特。” “我?” “对,你!瓦卢斯元帅——联合王国最著名的战士——对你极尽溢美之辞,说你是最忠诚、最坚韧、最勤奋的军官,而这些是我最需要的品质!古尔库战争时,你是格洛塔上校的副官,对吧?” 威斯特咽口口水:“呃,是的。” “众所周知,你第一个冲进乌利齐城的缺口。” “呃,我在第一波人当中,我——” “你曾带领队伍上战场,个人勇气也毋庸置疑!无须过谦,少校,你就是我要的人!”伯尔微笑着坐回椅子,自认这番演说效果不错。随即他又开始打嗝,一只手按住腹部。“抱歉……该死的消化不良。” “长官,恕我直言?” “我不是拐弯抹角的朝臣,威斯特,我需要你直言进谏。我要求你说实话!” “委任我进入元帅参谋团,长官,您必须权衡利害。我并非贵族之子,身为平民担任营长,已很难获得出身更高的低级军官们的尊敬。如果进入您的参谋团,我要命令的那些人,长官,他们的出身……”他恼火地顿了顿,元帅阁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们不会认同!” 伯尔眯起眼睛:“认同?” “他们的骄傲不允许这个,长官,他们——” “去他妈的骄傲!”伯尔倾身向前,黑眼睛死盯住威斯特的脸,“现在听我说,听仔细了。时代在变。我不需要血统高贵的白痴。我需要能计划、能组织,能下达正确命令、并能贯彻执行的人。我的部队里没有不听指挥的人的位置,我才不管他们有多高贵。作为参谋,你是我的代表,不许任何人轻侮。”他突然打了个嗝,一拳捶在桌上。“我会确保这点!”他咆哮,“时代在变!他们可能没察觉,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威斯特无言地看着伯尔。“总之,”元帅坚定地一挥手,“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知你有了新职位。你的国王需要你,你的国家需要你,就是这样。你有五天时间来交接你的营。”说完,元帅阁下继续处理文件去了。 “遵命,长官。”威斯特轻声答道。 他麻木的手指摸索着关上门,低头盯着地板,沿走廊缓缓前行。战争。北方战争。杜别克陷落,北方人入侵安格兰。军官们在他周围匆匆走过,有的与他擦肩而过,但他毫无知觉。那里的人民陷于危难,正处于水深火热中!其中甚至包括他的熟人,他的邻居。就是现在,就在王国境内,正在打仗!他摩挲着下巴。这将是一场残酷的战争,甚至比古尔库战争更可怕,而他将卷入战争的核心,任职于元帅参谋团。他?柯利姆·威斯特?一介平民?他仍旧难以置信。 他有种混杂着羞愧、见不得光的喜悦。他像狗一样勤恳工作好多年,终于有机会平步青云。只要在战争中建功立业,他就有机会向上爬。这将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可怕的战争,却是他的机会。 是命运的微笑。 戏服 The Theatrlcat Outfitter's 甲板在脚下吱嘎,船帆轻拍,海鸟在头顶腥咸的空气中哇哇怪叫。 “没想到这么大。”罗根低声惊叹。 城市犹如一弯巨大的白色新月,伸展霸占整个蓝色海湾,无数远看十分纤细的桥梁连接了海中若干石头小岛。鳞次栉比的建筑中不时有绿地脱颖而出,阳光在代表河道和运河的细灰线上闪烁。这里还有点缀着诸多塔楼的雄伟城墙,它们伫立在城市远端,从建筑群中突兀升起。罗根大开眼界,傻傻地张大嘴巴,目不暇接。 “阿杜瓦,”巴亚兹轻声说,“世界的中心。诗人们称她为白塔之城。远看很美,是不是?”法师倾身靠近,“相信我,靠近就会闻到她的臭气了。” 城中升起一座巨型要塞,纯白墙壁将周遭地毯般的建筑尽数笼罩,耀眼阳光照在墙内光辉灿烂的圆顶上。罗根做梦也像不到人力能造出如此辉煌壮丽、骄傲牢靠的建筑。有座高塔尤其巍峨,它俯瞰一切,犹如一丛光滑的黑色梁柱支撑着天穹。 “贝斯奥德想攻打这个国家?”他呢喃道,“他肯定是疯了。” “未必。贝斯奥德尽管骄傲虚荣,但他看透了联合王国。”巴亚兹冲城市点头,“这里的人彼此猜忌,向来如此。名义上是联合王国,暗地拆台却拆得不亦乐乎。下位者为鸡毛蒜皮的事钩心斗角,上位者为权力和财富机关算尽——还把那称为政府。这里的战争以言语、诡计和欺骗为武器,流的血却一滴不少。一滴不少啊。”法师叹口气,“在这高墙背后,他们大喊大叫,疯狂争辩,无休止地互相撕咬。旧伤口永不会结疤,只会愈演愈烈,生根发芽,并随着日久年深而根深蒂固。人与人斗永远是最受欢迎的戏码。他们不像你,罗根。他们会笑脸相迎,阿谀奉承,与你称兄道弟,还奉上礼物,但到最后他们会暗箭伤人。你会发觉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罗根已发觉这是最奇怪的地方,惊奇源源不绝。船入海湾后,城市似乎继续膨胀,点缀着黑窗户的白房子林立四周,从四面八方压来。山丘被屋檐和塔楼遮蔽,建筑与建筑、墙与墙之间挤挤挨挨,一直挤到水滨。 各式各样的大船小船在海湾里争抢地盘,船帆翻卷如浪,水手们在甲板和绳索间忙活,吆喝声盖过了涛声。有些船比他们的双桅小帆船还小,有些则大得多。一艘巨大的帆船破浪而来,船首溅起层层闪光飞沫,罗根看得目瞪口呆——那简直是靠魔法浮在海上的木头山。大船渐渐驶远,留他们在余波中颠簸,但还有更多的、难以计数的船舶正驶向岸边数不尽的码头。 罗根单手搭凉棚,遮挡夺目阳光,依稀辨出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也依稀传来:一阵阵由吵嚷、叫卖和货车磕碰地面的声响组成的喧哗。岸边有数以百计的微小人形,像黑蚂蚁簇拥在建筑和船只间。“这里住了多少人啊?”他轻声问。 “成千上万,”巴亚兹耸耸肩,“总有好几十万吧。这里聚集了环世界各地的人。有北方人,有来自古尔库和更远的南方的黑皮肤坎忒人,有来自极西方的旧帝国人,有斯提亚诸自由城邦的商人,甚至有人不远万里,从千岛群岛、遥远的苏极克或拜日的索森德来。这里的人口无法统计——活着的、快死的、工作的、出生的,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欢迎——”巴亚兹摊开双臂,迎向这座荒诞华美的巨城,“来到文明世界!” 几十万。罗根很难理解这概念。几……十万。世上有这么多人吗?他瞪着这座包围他的城市,不可思议地揉着酸痛的眼睛。几十万人在一起是啥样? 一小时后,他有了答案。 只有在战场上,罗根体会过这种人挤人、快被压扁的滋味,但码头的的确确就像战场——叫嚷、怒气、冲撞、恐惧和混乱。这场战争毫无慈悲、没有终点也没有赢家。罗根习惯于苍茫的天空、自由的空气和忠诚的伙伴,一路上巴亚兹和魁靠太近他都嫌局促,现在四面八方全是陌生人,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数不胜数!他们真的是人吗?跟他一样有感情有思想会做梦?无数脸孔闪现又消失——阴沉的、紧张的、愁眉不展的,汇成一团恶心的颜料。罗根咽了口吐沫,眨眨眼,喉咙干得难受,只觉天旋地转。这毫无疑问就是地狱。他命该来此,只不记得几时死的。 “马拉克斯!”他绝望地呻吟。门徒四处张望。“停一下!”罗根拉扯衣领,想让空气流进去,“我快憋死了!” 魁咧嘴笑道:“大概是因为臭味儿。” 很可能是。码头闻起来是不折不扣的地狱。臭鱼、烂水果、过期香料、新鲜粪便与人畜的汗水混合,被火红的太阳炙烤加工后变成空前的恶臭。 “让开!”一个肩膀粗鲁地撞开罗根,旋即消失。罗根靠在一堵脏兮兮的墙上,拼命擦汗。 巴亚兹面带微笑:“一点也不像广袤荒凉的北方,嗯,九指?” “一点不像。”罗根瞪着面前的汹汹人流——马、车、无尽的面孔。一个男人狐疑地盯着他看。一个男孩朝他指指点点,大声嚷嚷。一个提篮子的女人远远躲开他,最后满怀恐惧地逃离。他现在有了片刻余暇,发觉周围人都在看他、指点他、议论他,似乎戒心满满。 罗根靠向马拉克斯:“北方人恨我怕我,我不喜欢,但至少知道原因。”一群阴郁的海员冷眼打量他,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交头接耳。罗根困惑地回望,直到他们消失在一辆隆隆驶过的马车后。“这里的人为何讨厌我?” “贝斯奥德下手很快,”巴亚兹小声说,皱眉看向人群,“他已侵入联合王国。恐怕北方人在阿杜瓦不受欢迎。” “他们怎么知道我打哪儿来?” 马拉克斯一挑眉毛:“还不明显?” 一对嬉笑的少年快速跑过,罗根向后一让:“有那么明显?在这么多人中间?” “就像一根伤痕累累、肮脏不堪的大门柱那么明显。” “啊,”他低头自审,“明白了。” *** 离开码头后,人流渐渐稀疏,空气清新了些,噪声也消退了不少。虽然还是又挤又臭又吵,好歹罗根可以喘口气。 他们走过修葺整洁的宽阔广场,场内装饰着植物和雕像,周围房屋门上挂着鲜亮的木招牌——蓝色的鱼、粉色的猪、成串的紫色葡萄、大块的棕色面包。不少桌椅摆在户外,人们坐在那里晒太阳,用浅底盘子吃东西,啜饮绿色玻璃杯中的饮料。随后他们穿过狭窄小巷,木头和石膏制的建筑摇摇欲坠,几乎碰到脑袋,只在头顶留下一道狭窄蓝天。他们走过几条宽阔的鹅卵石路,周围是行色匆匆的人群,道旁有成排的巨大白色建筑,看得罗根目瞪口呆。 这里并非沼泽,但雾气朦胧,这里不是森林,却密不透光,罗根从未感觉如此迷茫。他全然不知来时坐的船在哪个方向,尽管才下船不到半小时。高耸的建筑遮蔽了太阳,周围一切都似曾相识。他害怕自己会在人潮中与巴亚兹和魁失散,永远迷失方向,于是他紧跟巫师的光头,直至来到开阔地——一条宏伟的大道,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条路宽阔,两旁皆是高墙和藩篱后的白色宫殿,周围环着无数古树。 这里的人也与之前的截然不同,他们衣着光鲜亮丽,剪裁成毫无用途的奇特样子。这里的女子几乎不像人类——苍白瘦弱,裹着闪光布料,撑布的棍子在阳光下支棱八翘,无风自动。 “这是哪儿?”他冲巴亚兹叫道。就算巫师说他们在月亮上,罗根都不会惊讶。 “这是中央大道,城市的主干大道之一!它穿过市中心,直达阿金堡!” “阿金堡?” “要塞、宫殿和兵营,政府所在,城中之城。阿金堡是联合王国的心脏,我们正要去那儿。” “我们去那儿?”一群带着敌意的青年男子狐疑地打量着罗根经过,“他们会让我们进去?” “哦,当然,虽然不会心甘情愿。” 罗根艰难挤过人群,四面都是闪耀的玻璃窗格。卡莱恩最恢弘的一些建筑上也有玻璃窗,至少在他们洗劫前是有的——必须承认,后来很少见到了,好东西几乎都没了。狗子很喜欢听玻璃碎裂声,他会用长矛戳,玻璃“哗哗啦啦”让他笑得兴高采烈。 然而狗子的行为远称不上是最糟的。贝斯奥德给了麾下亲锐三天时间来洗劫城市——那是他的习惯,他们也因此拥戴他。罗根在一天前的战斗中失去了一根手指,他们用烙铁为他止血,但伤口一直抽痛、抽痛,令他发狂。这么说似乎是在为暴行找借口。他还记得当时的血腥气,汗水和烟雾的恶臭,还有尖叫声、破碎声、狂笑声。 “行行好……”罗根身子一倾,差点摔倒。什么东西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是个坐在墙边的女人,衣服又脏又破,脸庞饿得发白。她怀抱一团破布似的东西——一个孩子。“行行好……”没人理会,人们有说有笑地从女人和孩子身边涌过,当脚边只有空气。“行行好……” “我没东西给你。”他小声嘟囔。不到五跨外,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坐在桌旁,一边吃着热腾腾的肉菜,一边和朋友轻声谈笑。罗根看看肉菜,又看看饥肠辘辘的女人。 “罗根!跟上!”巴亚兹抓住他胳膊肘,拖他离开。 “可我们——” “你还没发现吗?到处都有乞丐!国王需要钱,因此压榨贵族。贵族压榨地主,地主压榨农民。一些农民,年老的、病弱的,多余的儿女之流,就这样被压在最底层。太多嘴要吃饭了。他们中幸运的成了窃贼和妓女,剩下的只能乞讨为生。” “可——” “让路!”罗根踉踉跄跄退到墙边,靠紧墙,马拉克斯和巴亚兹也站到他身边。人群分开,一长队人被全副武装的卫兵押送走过。其中有的很年轻,几乎还是孩子,有的则十分老迈。他们统统脏兮兮的,衣衫褴褛,看起来没几个健康的。有两个明显是跛子,互相扶持着,一瘸一拐尽力不掉队。靠前有个人只剩一条胳膊。这些乞丐经过时,一个身着华丽红马甲的路人拿方巾捂紧鼻子。 “他们是什么人?”罗根轻声问巴亚兹,“罪犯吗?” 法师轻笑:“是士兵。” 罗根盯着他们——又脏又瘸、咳嗽不止,甚至没靴子穿。“士兵?就他们?” “哦,没错,他们要去对付贝斯奥德。” 罗根揉揉太阳穴:“曾有个氏族派最弱的战士——叫最弱的福利——和我决斗,以此来体面投降。联合王国为何要派最弱的人上前线?”罗根严峻地摇头,“靠他们可打不过贝斯奥德。” “他们也会派其他人去。”巴亚兹指向另一堆较小的人群,“那些也是士兵。” “那些?”那些都是高个青年,个个身穿红色或亮绿色华美制服,其中两人头戴过大的帽子。他们好歹佩了剑——虽然不太像能打的剑——可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一队要上战场的女人。罗根看得直皱眉,目光在前后两队人之间游移。肮脏污秽的乞丐,华而不实的小孩,他说不出哪个更奇怪。 *** 开门时一只小铃铛轻响,罗根随巴亚兹穿过低矮门廊,马拉克斯紧跟在后。与明亮的大街相比,店里显得很昏暗,罗根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一面墙上靠着许多木板,木板上似乎是孩子们的涂鸦,有建筑、森林或山脉的图画。木板旁的架子上搭着奇怪的服饰——宽松的袍子、俗丽的外衣、成套盔甲、巨型帽子和头盔、还有戒指珠宝,甚至有一顶沉重的王冠。武器立在一个小架子上,长剑和长矛上都布满装饰。罗根皱眉走近,发觉这些尽是赝品,没一个真的。武器是涂漆的木头,王冠用薄锡打造,珠宝不过是染色玻璃。 “这是什么地方?” 巴亚兹扫了一眼墙边袍子:“戏服店。” “什么?” “这座城市的人喜欢看戏。滑稽剧、正剧、各种表演,而这家店为表演提供道具装备。” “你是指听故事?”罗根戳戳一把木剑,“闲人真多咧。” 一个圆胖矮男人走出店后部的门,狐疑地打量巴亚兹、马拉克斯和罗根。“有什么能效劳吗,先生们?” “是的。”巴亚兹上前一步,流利地说起通用语。“我们正筹拍一部大作,需要些道具。我们知道您是全阿杜瓦最优秀的戏服师傅。” 店主紧张地笑笑,打量着他们脏兮兮的脸孔和风尘仆仆的服装:“是的,是的,但……呃……一分钱一分货,先生们。” “钱不成问题。”巴亚兹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包,随手丢上柜台。钱袋口松开,沉甸甸的金币洒在木头上。 店主顿时双眼放光:“当然!您们需要什么?” “我要一件华袍,符合大法师、大巫师此类身份,嗯,带点神秘感。我们还要一件类似但不那么堂皇的衣服,给门徒穿。最后呢,我们需要一套配得上勇士的服装,穿在来自遥远北方的王子身上。我估计,加些皮草不会错。” “好说好说,我去看看存货。”店主消失在柜台后的小门内。 “这他妈什么意思?”罗根质问。 法师咧嘴一笑:“这里的人生而有身份地位。平民负责打仗、耕种和做工,绅士从事贸易、建筑和研究,贵族拥有土地、驱使他人,而王族……”巴亚兹看了一眼锡制王冠,“……我也不知他们能做什么。在北方,你可以建功立业、步步高升,只消看看我们的朋友贝斯奥德。但在这里不行,这里人人生来各得其所,职责一目了然。想得到重视,就必须显出地位,我们现在的装扮,恐怕进不了阿金堡大门。” 店主抱着一堆光鲜衣服出门,打断了他的话:“最神秘的袍子,适合最有法力的巫师!这是去年春节上演的《帝国末日》中尤文斯的服装,它——恕我直言——是我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巴亚兹提起猩红布袍上闪亮的带子,就着昏暗光线,满意地欣赏。神秘纹饰,隐晦符文,太阳、月亮和星辰,皆用银线绣成,闪闪发光。 马拉克斯摸着给自己的那件闪闪发光的可笑服饰:“如果我穿这个去找你,呃,罗根,我想你当初就不会轻看我了。” 罗根一缩:“说不定我会笑得喘不过气。” “请看这件上等的蛮子装束。”店主举起一件黑皮革外衣放在柜台上,外衣饰有亮闪闪的黄铜螺旋纹,衣袂点缀着毫无意义的轻薄链甲。店主又指指配套的毛皮斗篷:“真正的貂皮!”这斗篷更可笑,既无防护功能,也不能保暖。 罗根双手抱胸,护住自己的外套:“你觉得我会穿这个?” 店主紧张地咽口唾沫。“实在抱歉,朋友,”巴亚兹说,“他是位新潮演员,自信要完全融入角色。” “是吗?”店主舒了口气,上下打量罗根,“北方人……现在……比较敏感。” “话虽如此,但我告诉你,九指师傅安分守己。”老巫师用手肘推推罗根肋下,“特别安分守己,我保证。” “既然你这么说。”店主似乎根本不信,“敢问你们要演什么呢?” “噢,是出新剧。”巴亚兹用一根手指摩挲光头,“我还在完善细节。” “真的?” “当然。应该说我正思考其中一幕。”他看着袍子,欣赏神秘符号的闪闪银光,“关于第一法师巴亚兹如何夺回他的内阁席位。” “哦。”店主了然地点头,“一出政治剧,或是讽刺剧,对吗?走搞笑路线还是严肃路线呢?” 巴亚兹瞥了罗根一眼:“这得走着瞧。” 蛮子进城 Barbarians at the Gate 杰赛尔奔跑在护城河边的走道上,沉重地踏着磨旧的鹅卵石,高大的白墙在右边无止境延伸,一塔又一塔——这是他沿阿金堡的日常跑步路线。戒酒之后,他的耐力得到了很大提高,很少跑得喘不过气。时候尚早,城市街道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家伙目睹他跑过,也许还吼出一两句鼓励话。杰赛尔不在乎他们,他死盯着摇曳闪烁的护城河水,心在别处。 阿黛丽。还能是谁?他原以为,收到威斯特的警告、不再见她之后,他能结束心猿意马的状态,把心思放到其他姑娘身上。他强迫自己专心练剑,并试图燃起对军官职责的兴趣,但他实在办不到,其他所有姑娘似乎都成了苍白、无聊、可悲的生物。每天早晨的长跑,以及接下来冗长的梁木和重扛训练,让他没法不想她。和平时期的军官职责更是雪上加霜:阅读枯燥的文件,守卫不需要守卫的东西……他没法不走神,一走神她就在那里。 阿黛丽穿着清爽的农妇衣裳,经过一天辛勤劳动,红着脸汗津津地走回来;阿黛丽穿着公主的鲜艳服饰,珠光宝气;阿黛丽在森林里的泉水池中洗澡,他藏身灌木丛下偷窥;阿黛丽端庄优雅,羞涩地对他目送秋波;阿黛丽是码头边的妓女,站在阴暗的门廊下招呼他。幻想有无穷多种,主角都是她。 不知不觉间,他完成了沿阿金堡的跑步,过桥进南门。 杰赛尔对门口站岗的卫兵毫不在意,他直接穿过隧道,沿长长的斜坡进到要塞内部,转向瓦卢斯元帅等待的庭院。途中,阿黛丽仍在他脑海中盘旋。 其实他有很多事要操心。剑斗大赛即将开始,他即将面对欢呼的群众和亲朋好友。大赛可以让他出人头地……也可以彻底毁了他。他本该夜不能寐,浑身冷汗,反复琢磨招式、训练和武器才对。可惜他在床上想的全是她。 此外还有战争。站在阿金堡的阳光大道上很容易忘记,流口水的北方蛮子正入侵安格兰。他也许很快会被派往北方,指挥自己的连队参战——这种事男人总该上点心。难道战争不危险吗?难道在战争中他不会受伤、残废乃至被杀吗?杰赛尔努力回忆恐刹芬利斯那张扭曲可怖、涂满图画的脸,努力想象无数尖叫的蛮子兵临阿金堡下。这真的很可怕,可怕又危险。 啊啊啊。 阿黛丽来自安格兰。假如——假如,她落入北方人手中?自然,杰赛尔会立刻前去营救,决不能让她受伤害。呃,至少不受太多伤害。也许扯破点衣服,没什么打紧?她无疑会很害怕,也满怀感激,而他有义务安慰她,这是自然的事。她甚至会晕倒?那他可以抱着她,让她的头枕在他肩上。他放她下来,松开她的衣服,触碰嘴唇,轻轻一下。她的唇或许会就此张开一点点,那么…… 杰赛尔在路上绊了一下。裤裆里逐渐升起愉悦的鼓胀,愉悦,但对奔跑无益。快到庭院了,这样没法练剑。他慌乱张望,找东西让自己分心,却差点咬到舌头——威斯特少校就站在墙边,穿好了击剑服,格外严肃地看着他逼近。那一瞬间,杰赛尔以为朋友读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他咽下满心罪恶感,血色上涌。威斯特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他是为别的事不高兴。 “路瑟。”少校沉声道。 “威斯特。”杰赛尔对靴子说。威斯特被提拔进伯尔元帅的参谋团后,两人的关系就不怎么融洽。杰赛尔想为朋友高兴,却免不了觉得自己才更有资格。不管怎么说,不管有没有作战经验,他血统优先。现在阿黛丽又横亘在两人中间,还有威斯特那条多余的、讨厌的警告。每个人都知道威斯特第一个冲进乌利齐城,每个人都知道威斯特脾气火爆——杰赛尔素来觉得挺刺激,直到自己成了这脾气针对的目标。 “瓦卢斯在等你,”威斯特放下抱着的胳膊,大步走向拱门,“他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元帅阁下认为需要有人为你打气。” 杰赛尔皱起眉头:“要出征了,谁会对我练剑感兴趣?” “战争或者比剑,都跟‘打’有关,都有相似的情调。这些日子人人佩剑,即便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拔出来过。相信我,他们会为剑斗大赛而疯狂。” 来到明亮的庭院,杰赛尔不住眨巴眼睛——一面墙边匆匆搭起临时看台,上面坐满观众,少说也有六十人。 “主角来了!”瓦卢斯元帅大叫,观众们礼貌地赞叹。杰赛尔发现自己在微笑——来了好些个头面人物:莫拉维大法官捻着长须;伊斯尔公爵离法官不远,神情颇为无聊;兰迪萨王太子悠闲地坐在前排,穿一件薄如蛛丝、闪闪发光的链甲衫,热烈鼓掌。他那顶羽帽太大,坐他后面的人不得不努力倾身才看得清前方。 从瓦卢斯手中接过武器时,杰赛尔发现老元帅今天着实开心。“不准让我失望!”元帅嘶声道。杰赛尔紧张地咳了两下,望向看台上满怀期待的人群,心忽然一沉:格洛塔审问官露出无牙的奸笑,而审问官后面坐的是阿黛丽·威斯特。她脸上的表情是他在白日梦中从未见过的:三分之一的嗔怪,三分之一的责难,还有三分之一的无聊。他移开视线,望向对面墙,暗骂自己的懦弱。最近这些日子,他似乎没法跟任何人对视。 “本次训练使用单面开刃的武器!”元帅声若洪钟,“三战两胜!”威斯特已抽出武器,踏入决斗圈——细心修剪的草坪上用白粉笔画出的圆圈。抽出自己的武器时,杰赛尔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心里犹如有巨锤在敲。他走到威斯特对面,小心翼翼踩上草坪。威斯特举械致敬,杰赛尔也跟着举起,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面对着矗立片刻。 “开始!”瓦卢斯喝令。 一出手他就明白,威斯特决不会为他放水。威斯特的招式比平日更凶悍,他用一连串重切笼罩了杰赛尔,两人的武器飞速碰撞刮擦。杰赛尔开始后退,他尚未习惯成为瞩目的焦点,尤其这其中有许多见鬼的头面人物。随着威斯特将他逼向决斗圈外,紧张感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天长日久训练出的本能。他向旁闪躲,为自己留出空间,双手武器轮番出动,格挡下对手招式。他闪避、雀跃,难以捕捉。 观众消失了,甚至阿黛丽也不见了,手中双剑却似乎有了意识,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他无须盯住武器,只消看着威斯特的眼睛,看着威斯特的目光在地面、手上的剑和杰赛尔旋舞的双腿之间来回游移。 他看破了威斯特的所有意图。 他在对手冲锋前就预感到冲锋之势,于是佯攻一记,向旁躲开,刚好在威斯特冲来时敏捷地闪到其身后。剩下的只是出脚绊脚踝,将对手摔出圈外。 “一比零!”瓦卢斯元帅高叫。 少校摔了个狗吃屎,观众一片笑声。“屁股吃土喽!”王太子哄笑,帽子上的羽毛欢快地摇来摇去,“路瑟上尉胜利!”满脸是泥的威斯特似乎不那么可怕了。杰赛尔朝看台微一鞠躬,抬头时冒险向阿黛丽的方向微笑,但他失望地发现她甚至没看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挂着狰狞的苦笑从泥土中爬起来。 威斯特缓缓起身。“打得好。”走回决斗圈时,他咬牙切齿地低语。杰赛尔也站好位置,却几乎忍不住微笑。 “开始!”瓦卢斯再度喝令。 威斯特的凶悍未减分毫,可杰赛尔已很好地热了身。这回他用各种花哨闪躲,引导观众们情绪起起伏伏。他动作越华丽,越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威斯特的攻击,观众们就越是报以“哦!”或“喔!”的惊呼。他的表现从未这么出彩,他从未移动得如此迅捷。身材更壮的威斯特开始累了,双剑不再虎虎生风。他们的长剑撞在一起,刮擦,杰赛尔抓住机会扭动右腕,卸下威斯特的武器,旋即上前一步,用左手的短剑平砍。 “啊!”威斯特痛得一缩,立时丢开短剑,抓住上臂跳开,草地洒下连串血珠。 “二比零!”瓦卢斯宣布。 王太子见血兴奋得跳起来,帽子掉了下去。“完美!”他尖叫,“无敌!”其他人随他起立,热烈鼓掌。杰赛尔沐浴在观众们的赞扬中,笑得合不拢嘴,全身每块肌肉都舒坦。他终于明白吃这么多苦是为什么了。 “打得好,杰赛尔,”威斯特咕哝,鲜血沿前臂流下,“我打不过你了。” “很抱歉砍伤你。”杰赛尔咧嘴笑道,心里半点也不抱歉。 “没事,一点擦伤。”威斯特皱眉大步离去,始终压着手腕。没人关心他的离开,杰赛尔尤其不关心。比赛就是胜者为王。 莫拉维阁下率先走下看台,向他道贺。“好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他朝杰赛尔露出温暖的笑容,“但您认为他能打败布雷默·唐·葛斯特?” 瓦卢斯慈父般拍拍杰赛尔肩膀:“在合适的时刻,我相信他能打败任何人。” “呵呵,您见过葛斯特比剑么?” “没见过,听说他很强。” “喔,他确实很强——简直是个魔鬼。”大法官抬起一对浓眉,“我很期待他们交手。你考虑过在法律界谋求发展吗,路瑟上尉?” 他的提议令杰赛尔措手不及:“呃,没有,阁下,这个……我是个军人啊。” “你当然是,但刀光剑影难免伤身。若想多个选择,或许我能为你谋职位。对于前途无量的小伙子,我总是乐意支持。” “呃,谢谢您。” “那么剑斗大赛见,祝你马到成功,上尉。”他垂下肩,缓步走开。他扔给杰赛尔的暗示令人难以接受,好在兰迪萨王太子殿下十分乐观。 “你是我的英雄,路瑟!”太子叫道,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画,模仿比剑,“我决定把压你身上的注翻倍!” 杰赛尔鞠躬奉承:“殿下太慷慨了。” “你是我的英雄!一个完美的军人!一个完美的剑客总该为国作点贡献,对吧,瓦卢斯?那个葛斯特怎么就不是军人呢?” “我相信他也是个军人,太子殿下。”元帅轻声说,“作为布洛克公爵的亲属,他在公爵的私人卫队中服役。” “哦,”太子迷惑半晌,接着又来了精神,“可你是我的英雄!”他冲杰赛尔大叫,又用手指比画了几圈,帽子上羽毛晃得厉害。“你是我的英雄!”他蹦蹦跳跳地朝门廊而去,精致的链甲衫闪闪发亮。 “不错。”杰赛尔猛然回头,笨拙地退开一步。格洛塔正歪着脖子瞅他——对一个瘸子而言,他还真有冷不防吓人一跳的才能。“你竟没退出,甘愿让大家找找乐子。” “我从未想过退出。”杰赛尔冷冷回敬。 格洛塔舔舔牙龈空洞:“如你所说,上尉。” “我没乱讲。”杰赛尔粗鲁地转身,唯愿永不再跟这讨厌鬼对话……结果直接望进了阿黛丽的眼睛,两人相距还不到一尺。 “嗄——”他张口结舌地后退半步。 “杰赛尔,”她说,“最近我都没见着你。” “呃……”他紧张地环视周围。格洛塔摇晃着走开,威斯特早已离去,瓦卢斯忙着应酬伊斯尔公爵和其他几位逗留的观众。他们都没注意他。他必须说出实情,他必须承认不能再跟她见面,他至少得对她做到这点。“呃……” “没什么对我讲?” “呃……”他快速扭身走开,双肩满载羞耻。 *** 对杰赛尔来说,在南门站岗的单调勤务到头来却像慈悲。他满心盼望能麻木地站在城门口,一边看阿金堡进进出出的人流,一边倾听卡斯帕中尉愚蠢的叨念。至少,去站岗前他这么认为。 卡斯帕和那些全副盔甲的值班卫兵聚在对开大门周围,门旁是两个巨大的白色城门楼,老桥横亘在护城河上。杰赛尔来到隧道尽头,发现人群中另有他人。一个满脸疲态的四眼小丑,杰赛尔模模糊糊记得此人。叫啥莫洛,宫务大臣的亲信,没道理在此现身。 “又见面了,路瑟中尉!”杰赛尔跳了起来。他之前没发现那个疯子苏法盘腿坐地,背靠城门楼的纯白墙壁。 “见鬼,他在这干什么?”杰赛尔怒喝。卡斯帕张嘴欲答,却被苏法抢先。 “没事,中尉,我在等主人。” “主人?”他想不出这个白痴会侍奉怎样的大白痴。 “是的,他马上就到,”苏法皱眉瞅瞅日头。“说实话,他有点迟到。” “是吗?” “是的,”疯子又露出友善的笑容,“但他会来的,杰赛尔,你放心。” 直呼名字实在过分。他几乎不认识这疯子,而他了解的部分只能让他更厌恶。他正待恶狠狠地回敬,苏法却一个猛子跳起来,抓起墙边手杖,扫清身上灰尘。 “他们到了!”白痴向护城河对面看去,杰赛尔跟上他的目光。 一个庄严的老人大步过桥,光头高昂,一身仿佛来自于故事中,红银交杂的亮彩袍子在微风中飘飞。他身后跟着个病恹恹的少年,微微低头,似乎有些怕老人,手心朝上托着老人的“法杖”。两人身后是个裹毛皮大斗篷的大汉,比前两人高出半个多头。 “这是……”杰赛尔一时语塞。似乎在哪儿见过这老头,或许是议会里某位老领主?某个外国大使?这老头身上无疑有种尊贵气度。他们走来时,杰赛尔拼命回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老人在城门楼前停下,用闪闪发光的绿眼睛傲慢地扫视杰赛尔、卡斯帕、莫洛一干人。“尤鲁。”他道。 苏法踏步上前,深鞠一躬。“巴亚兹师父。”他用至为尊敬的语调低声说。 原来如此。杰赛尔知道在哪儿见过这老头了——这老头跟国王大道上的巴亚兹雕像几无二致,最近杰赛尔无数次从那雕像下跑过。眼前的老头或许胖一点,但神态——严厉、睿智、掌控大局——分毫不差。杰赛尔不由得皱眉。长得像就可以随便称呼?他觉得这样做不对。他也不喜欢那个拿法杖的瘦小子,但他最不喜欢的是老头另一名同伴。 威斯特经常告诫杰赛尔,流浪到阿杜瓦的北方人——码头边蓬头垢面的蛮子、阴沟里的醉鬼——不能代表北方人的真实面貌。他们在遥远的北方自由自在地生活、战斗、争吵、欢宴,无拘无束。在杰赛尔的想象中,北方人是高大、凶猛又帅气的民族,带着一丝罗曼蒂克味道,强壮而不失优雅,野性而不落高贵,蛮横而不输头脑。他们的目光永远锁定在远方地平线上。 眼前此人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杰赛尔这辈子没见过更野蛮的人,连恐刹芬利斯比之也可说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此人的脸像是天天挨鞭子抽过,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 他鼻子折了,鼻尖微偏向一侧,一只耳朵有个大缺口,一只眼睛似乎比另一只高一些,眼眶周围是半月形伤痕。总而言之,此人整张脸都被打破了,左右不均衡,像是个由于贪财而下场太多的斗技士。此人表情也是痴痴呆呆,呆望着城门楼,前额现出深深的皱纹,嘴巴张大合不拢。杰赛尔觉得此人的智力大概跟畜生差不多。 他披了件长长的毛皮斗篷,里面是螺旋纹装饰的皮革外衣,这种野蛮的炫耀让他看起来更野蛮。任谁都会注意到他腰间沉重的长剑。北方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墙看,手挠着脸上的胡茬下一道巨大的粉色伤疤,杰赛尔注意到那只手只有四根指头。关于此人的暴虐与野蛮,无须更多证据了。 原始人也能进阿金堡?王国不是正讨伐他们么?不可思议!但莫洛已走上前。“宫务大臣正等着您们,先生们,”他朝老人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说,“请您们随我——” “等一等——”杰赛尔抓住下级秘书的胳膊肘,拖到一旁,“包括这家伙?”他冲披斗篷的原始人点点头,怀疑地问,“我们在打仗,你知道的!” “我接到霍夫阁下的明确指示!”莫洛挣开胳膊,在眼镜后眨巴眼睛,“扣人也行,但你得亲自去跟宫务大臣解释!” 杰赛尔吞了口口水,他可不想惹多余的麻烦。他抬头瞥向老头,发现目光不能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老头有种神秘气场,似乎他知道太多大家不知道的事,这着实令人不安。 “你们……必须……得把……武器……留下!”杰赛尔一词一顿地发号施令。 “乐意之至。”北方人从腰带上取下长剑,交给上尉。杰赛尔发现这把剑真沉,真是一件沉重、野蛮、直截了当的兵器。北方蛮子又交出一把长匕首,然后跪下从靴子里抽出第二把,从背后抽出第三把,从袖子里变出一把细刃,统统堆到杰赛尔伸出的手掌里。北方蛮子笑得很欢——真他妈丑,那些伤疤扭曲纠结,让他的脸更不均衡了。 “刀子永远不嫌多。”蛮子用刺耳的深沉嗓音说。没人发笑,蛮子也不在乎。 “可以走了吗?”老头问。 “立刻出发。”莫洛转身带路。 “我跟你们一起去。”杰赛尔把一大堆收缴的武器丢给卡斯帕。 “真不需要,上尉。”莫洛抱怨。 “我坚持要去。”等北方蛮子来到宫务大臣驾前,天知道他会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虽然那些都是别人的问题,但上头也许会怪罪杰赛尔看管不严什么的,那就惨了。 卫兵们让出道,这支奇怪的队伍进了城门。莫洛当先带路,不断扭头奉承身着华袍的老头;苍白的小子在后头,然后是苏法;九根指头的北方人笨重地跟在后面。 杰赛尔殿后,拇指压在腰带上,离剑柄很近,随时可以行动,以防北方蛮子有何不轨行为。走了一小段,杰赛尔不得不承认,蛮子今天似乎不想杀人。蛮子看起来只是很好奇、很着迷,甚至有些自惭形秽。他走得很慢,四下张望周边建筑,边看边摇头,有时还挠挠脸,咕哝几句。他会朝路人微笑——结果总是吓坏对方——看来不是什么大威胁。杰赛尔有些宽心,直到走到元帅广场。 北方蛮子忽然站住,杰赛尔忙不迭地摸剑,却见那原始人目光锁定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喷泉。蛮子缓缓前进,百般谨慎地伸出一根粗指头,戳戳闪烁的泉水。水流溅在他脸上,他猛地向后退,差点把杰赛尔撞翻。“泉水?”他低声惊呼,“怎么做到的?” 老天。这蛮子就像个小孩。一个六尺半身高、长着屠夫脸孔的小孩。“喷泉装了水管!”杰赛尔在铺路石上狠狠跺脚,“在……就在……地下!” “水管。”原始人默默重复,依然着迷地瞪着泡沫翻飞的泉水。 其他人走远了,快到霍夫办公的大楼了。杰赛尔也从喷泉边抽身,希望白痴蛮子跟上。谢天谢地,他跟来了,却还在一边摇头,一边对自己念叨“水管”,一遍又一遍。 他们进入宫务大臣凉爽幽暗的候见厅,墙边长椅坐了不少人,有的看来等了很久。他们嫉妒地看着莫洛领这支奇怪的队伍直奔霍夫的办公室去。戴眼镜的秘书拉开沉重的双开门,站在门旁,候着秃顶老头、拿法杖的小子、疯子苏法和九根指头的原始人一个接一个进去。 杰赛尔想跟进,却被莫洛拦住。“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上尉,”他浅浅一笑,“你可以回城门执勤了。”杰赛尔越过对方肩膀朝里看。只见长桌后落座的宫务大臣眉头深锁,坐在他身旁的苏尔特审问长面色阴沉、满是怀疑。莫拉维大法官也在,但他皱纹遍布的脸孔却眉开眼笑。三名核心阁员再次齐聚一堂。 莫洛在他面前摔上门。 下一步 Next “我注意到您换了秘书。”格洛塔漫不经心地说。 审问长笑笑:“当然。上一个不合适,你知道,他口风不紧。”格洛塔正把玻璃杯往唇边送,忽在半空停住。“他出卖秘密给布商。”苏尔特悠然续道,似乎此事尽人皆知,“我留意此事有段时间了。你不用担心,不该知道的,他半点不知。” 这么说……你知道谁是叛徒,一直知道。格洛塔反思最近几周的事件,用全新的视角组合,以不同的方式拼凑,极力隐藏自己的惊讶。你把鲁斯的供状放到秘书能看见的地方,让布商公会得知名单所列。你猜到他们会作何反应,他们也果然在你手掌心起舞,最终当了自己的掘墓人。你一直知道谁泄密,却引导我去怀疑卡莱尼。整个计划一丝不苟按你的设计展开。审问长心照不宣地朝他一笑。我敢打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跟那瘪三秘书一样,是你棋盘上的一颗子。格洛塔忍住咯咯笑的冲动。幸运的是我是胜方的子,虽然完全被蒙在鼓里。 “他为区区一点小钱就背叛我们。”苏尔特续道,嘴唇厌恶地折起,“库尔特出得起十倍价,只需勒索。年轻一代真是欠缺野心,还总是过分拔高自己。”他用冷酷的蓝眼睛审视格洛塔。多少我也算是“年轻一代”,好自卑哟。 “您的秘书得到教训了?” 审问长将酒杯轻轻放上木桌,几乎没发声:“噢,是的,他得到了严重的教训。真的,没必要再关注他。”确实必要再关注一具码头边的尸体……“必须承认,我非常惊讶你居然认定卡莱尼是内鬼。他是老一辈的成员,不良嗜好虽多,但背叛审问部?出卖秘密给布商?”苏尔特嗤之以鼻,“他决计做不出。你让个人好恶影响了判断。” “他似乎是唯一的嫌犯。”格洛塔呢喃道,话一出口立刻后悔。愚蠢,愚蠢,愚蠢的错误。闭嘴才是正道。 “似乎,”审问长沉重地咂舌,表达否定,“不,不,不,审问官,‘似乎’对我们来说不够。拜托,从今以后,要以事实为基础。但你无须太自责——此次事件,我允许你跟随本能行动,最终你的错误巩固了我们的地位。卡莱尼被清算了。”又一具浮尸……“我们正从安格兰调回高尔主审官,接管阿杜瓦的工作。” 高尔?调回?让那蠢货出任阿杜瓦主审官?格洛塔不由自主地噘起嘴。 “你两个似乎不太融洽,呃,格洛塔?” “他顶多算个狱卒,对于调查一窍不通。他分不出无辜和有罪的区别,对真相不感兴趣,纯为快感而拷问。” “噢,得了吧,格洛塔,难道你在犯人招供时没有快感吗?当他们招出名字时?当他们签署供状时?” “我毫无快感。”任何事都不能让我产生真正的快感。 “但你办事得力。不管怎样,高尔已动身,不管你对他有何看法,他都会与我们共事。他是最称职、最可靠的审问官,全心全意为国王和王国服务。你知道,他曾是我的学生。” “真的?” “真的。他干过你的活……所以说,你大有前途!”审问长为自己的笑话咯咯发笑。格洛塔只淡淡一笑。“总体来看,事情进展很顺利,你的部分也完成得很好。祝贺你。”至少我还活着,这点值得祝贺。苏尔特举起玻璃杯,他们虚情假意地干了一杯,透过杯沿狐疑地打量彼此。 格洛塔清清喉咙:“库尔特会长不幸亡故前提到一些趣事。” “讲。” “布商有同谋,很可能涉案极深,据说是家银行。” “哈,把商人翻过来,底下总压着银行。他们干了什么?” “我认为放贷的对此事了如指掌。无论走私、欺瞒,乃至谋杀,他们通通有份。我相信全出于他们的怂恿,甚至是他们直接下令,以便收回款子。我能对此展开调查吗,阁下?” “哪家银行?” “凡特和伯克。” 审问长陷入沉思,一边用冷硬的蓝眼睛审视格洛塔。他是不是知道这家银行在搞鬼?他是不是有很多情报不打算跟我分享?库尔特临死前怎么说的?你想找真凶,格洛塔?抓叛徒?去审问部找—— “不,”苏尔特突然道,“这家银行交流广泛,关系网太复杂。现在我们没有库尔特,也就没证据。布商这档事算完结了,我有更紧要的任务交给你。” 格洛塔抬起眼。更紧要的任务?“我想先审问从公会大厅抓到的犯人,阁下,也许——” “不,”审问长挥手阻止格洛塔说下去,“几个月都审不完。我让高尔负责。”他眉头一紧。“除非你拒绝?” 我犁地、播种、浇水,为的是让高尔收获?太公平了。他谦卑地低下头:“我当然没有意见,阁下。” “很好。你应知道昨日来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过去一周格洛塔困扰于背部酸痛,除了昨天勉强下床去看过那白痴路瑟比剑,其他时间都把自己锁在小屋里,无力走动。“我没注意到。”他简单回答。 “是第一法师巴亚兹。” 听到这名字,格洛塔又淡淡一笑,审问长面无表情。“您显然在开玩笑。” “我没有。” “一个冒牌货,阁下?” “还能是什么?但这家伙挺能装,他头脑清醒、有理性、聪明,骗术出神入化。” “您跟他谈过?” “谈过。我说了,他挺能装。他知道不少事,不少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我们不能轻易动他,不管他是谁,有人为他提供资金,有人向他灌输情报。”审问长眉头皱得更深,“他跟一个叛逃的北蛮子混在一起。” 格洛塔听了也皱眉:“北方人?这事似乎不是他们的风格,他们向来直接。” “同意。” “那他是皇帝的间谍?古尔库派的?” “也许罢。不过坎忒人固然诡计多端,却会暗地策划,不会招摇过市。依我之见,此事的幕后主使恐怕就在左近。” “您是指大贵族?内阁?布洛克?伊斯尔?亨根?” “也许罢,”苏尔特沉吟,“也许。他们遭遇了打击。又或是我们的老朋友——大法官阁下干的好事。对于近来局势,他有点太心安理得,我敢说,他谋划着什么。” 贵族,大法官,北方人,古尔库——可能是任何一方,也可能不是——但送来个冒牌货意欲何为?“我不明白,审问长阁下。若只是送来间谍,何必大动干戈?肯定有更简单的法子混入阿金堡。” “关键是,”苏尔特扮出格洛塔前所未见的苦脸,“内阁里一直有把空交椅。这本身是项毫无意义的传统,空洞的礼仪,为几百年前早已死去的人物留下。想不到竟有人要求坐上它。” “他提出了要求?” “他提出了要求!他要求进入内阁!”审问长跳起来,绕桌子大步行走。“瞧瞧!不可思议的骗局!有人不知从哪挖出这么个冒牌货、骗子,妄图让他挤进政府决策圈!这骗子带来一些古老文件,只能由我们去揭露!真无耻,你能相信这种事吗?” 格洛塔不信。但此刻不必火上浇油。 “我要求给我调查的时间,”苏尔特续道,“但内阁没法无限期搁置此事。我们只有一两周时间来揭露这自封的‘大法师’。此间,他和他的同伴将在锁链塔上一套华美套房里安家,还能不受干扰地游荡于阿金堡内,随意制造麻烦!” 那个地方……“锁链塔很高,摔下去——” “不,还不行,我们最近的行为快触及很多人的底线了。至少在目前,必须谨慎。” “审问会带来各种可能。加以逮捕,我很快就能找出他们的目——” “我说了,谨慎!我要你去抄这个‘大法师’的老底,格洛塔,还要盯住他的同伴。查明他们是谁,从哪来,要干什么,最重要的是,揪出幕后黑手,并了解对方动机。我们必须抢在这个冒牌巴亚兹造成任何损害前把他揭露曝光。之后,你想怎么审就怎么审。”苏尔特转身走向窗口。 格洛塔笨拙又痛苦地从椅子上起来:“我从哪儿开始?” “跟踪他们!”审问长不耐烦地说,“监视他们!记录他们跟谁说话,干了什么。你是审问官,格洛塔!”他厉声叫道,没有回头,“审问官就是要问问题!” 总比死好 Better than Death “我们在找一个女人,”军官怀疑地打量他们,“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逃亡奴隶,极度危险。” “女人,军爷?”余威困惑地皱眉,“极度危险,军爷?” “对,女人!”军官不耐烦地挥手。“很高,有疤,头发极短,全副武装,很可能背着张弓。”菲洛就站在他面前,很高,脸上带疤,头发极短,弓挎后背,低头盯着脚下沙地。“抓她的指令来自最高层!她是个窃贼和杀人犯!双手沾满鲜血!” 余威堆出谦卑的笑容,摊开双手:“军爷,俺们没见过这等人。您看,俺和俺家小子都没武器。”菲洛不安地低头盯向腰带上寒光闪闪的曲刃剑,军官似乎根本看不到。他一边听余威信口胡诌,一边拍打苍蝇。“俺们甚至不懂弓箭这玩意儿咋使。俺们只晓得真神——以及英勇无畏的帝国将士——会保护俺。” 军官啐了一口:“算你识相,老家伙。你来这儿干吗?” “俺是作买卖的,要去达戈斯卡买香料,”余威殷勤地一鞠躬,“还望军爷开恩。” “跟粉佬做生意?去他妈的联合王国!”军官又吐了口痰在沙地上。“话说回来,作买卖就顾不得廉耻。要挣他们的钱你得赶快,粉佬很快就要滚回海上!”他骄傲地挺挺胸膛。“皇帝陛下——奥斯曼-乌-多沙——就此发过誓!你怎么看,老家伙?” “哦,那会是伟大的日子,光荣的日子,”余威又深鞠一躬,“愿真神保佑这一天快快到来,军爷!” 军官上下打量菲洛:“你儿子看来很强壮。他该参军。”他走近一步,抓住菲洛光溜溜的胳膊。“看这胳膊,多好啊,有人教会是个神射手。你怎么说,孩子?为真神的荣光和你的皇帝而战,才是男人的事业!总比为蝇头小利活着好!”菲洛手臂被他抓住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她另一只手摸向匕首。 “唉,”余威赶紧接话,“俺家小子生来……脑筋不好,比较腼腆。” “啊,真可惜,也许某天男人都得上战场。粉佬虽不开化,但挺能打。”军官转身,菲洛阴森森地盯着他。“好了,走吧!”他朝他们挥挥手。他手下的兵躲在路旁棕榈树荫下,兴趣索然地盯着他们经过。 菲洛一言不发,直到营地成为远处的轮廓,才向余威大喊:“达戈斯卡?” “那只是起点,”余威盯着贫瘠的平原,“然后向北。” “向北?” “穿过环海去阿杜瓦。” 穿过环海?她站住了:“我他妈不去那儿!” “干吗凡事都闹别扭,菲洛?难道你乐意待在古尔库?” “全世界都知道,北方人全是疯子!粉佬的联合王国!都是些不敬真神的疯子!” 余威挑起一边眉毛:“菲洛,没想到你还敬神。” “至少我知道那儿有一个!”她大喊着指指天上,“粉佬的脑壳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不像人!与其跟他们打交道,我宁愿和古尔库人在一起!何况,我还有恩怨未了。” “什么恩怨?刺杀奥斯曼?” 她皱皱眉:“说不定会。” “哈!”余威回身继续前行。“他们在抓你,菲洛,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没有我帮助,你走不出十跨。记得吗,那里有个笼子?宫殿前那个?他们等不及要把你扔进去。”菲洛咬咬牙。“奥斯曼是皇帝了。他们管他叫乌-多沙,说他是力量的化身,残酷的代表!是一百年来最伟大的君王!他们如此拥戴他。刺杀皇帝!”余威冷笑几声,“你真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菲洛盯着余威爬山。她并不想陷入幻想。余威可让那些兵把她看成任何人,但毕竟只是把戏。妈的,她不能去北方,为何要跟不敬神的粉佬打交道? 她赶上他时,余威仍在咯咯发笑。“刺杀皇帝呦。”他摇晃着脑袋,“他倒省事了,坐等你上钩。你欠我人情,忘了么?” 菲洛抓住他肌肉发达的胳膊:“你从没说过要穿越大海!” “你也没问啊,马尔基尼,你应该庆幸自己没问!”他温柔地掰开她手指。“否则你已是横尸沙漠,而非活蹦乱跳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好好想想吧。” 她暂时闭上了嘴,安静地随他并肩行走,一筹莫展地盯着前方贫瘠的原野,凉鞋“嘎吱嘎吱”踩在碎石上。她斜眼瞅老头,无可否认,他用把戏救过她的命。 但去北方绝对不行,那是诅咒之地。 *** 驻地隐藏在岩洞中,但从峭壁高处,就着明媚的阳光,它在菲洛眼中无可遁形。高墙掩藏了一排排整齐的建筑,足有小城镇规模,旁边一座长码头延伸入水。码头旁靠着许多船。 许多大船。 木头高塔,浮动堡垒,菲洛见过的最大的船也不及这些船一半大,桅杆好似水光映衬下的黑暗森林。码头旁共停了十艘,还有两艘自海湾中缓缓破浪而来,巨大的船帆在风中翻卷,细小的人形在甲板和上方蛛网般的帆索上忙碌。 “我看到十二艘,”余威嘟囔,“你的视力更好些。” 菲洛越过水面,顺着曲折的海岸线望向远方——大约二十里远处有另一处驻地,另一座码头。“那边还有,”她说,“八艘,或九艘,比这里的还大。” “比这里的还大?” “大得多。” “天啊!”余威自言自语,“古尔库人没建过这么大的船,连一半大的都没有,更别提这么多。全南方的木头也不够。肯定是从北方买的,多半来自斯提亚。” 菲洛对船啊,木头啊,还有北方啊什么的一概不关心。“那又怎样?” “这等舰队,足令古尔库称雄海上。他们能从海上入侵达戈斯卡,甚至入侵西港。” 这些遥远的地名对菲洛来说毫无意义:“然后呢?” “你什么都不懂,菲洛。我必须通知其他人。我们要加快行程,赶紧!”他一跃而起,急匆匆向大路赶。 菲洛抱怨了一声。她回望海湾里进进出出的木头大澡盆,站起来跟上余威。大船还是小船,都无所谓,古尔库人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粉佬抓来做奴隶。 如果这意味着他们会放过真正的人。 *** “别挡道!”一个骑兵在他们身后举起鞭子。 “万分抱歉,军爷!”余威声音颤抖,匍匐着退进路边草地,一边用力拽菲洛的胳膊肘。菲洛站在灌木丛中,看着面前蹒跚而过的队伍。瘦小的身形,松弛的皮肤,褴褛的衣衫,麻木的表情,手被紧紧绑住,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甚至有小孩,总共一百人,或者更多。六名骑兵押运他们,马鞍既高,长鞭在手,这活儿实在轻松。 “奴隶。”菲洛舔舔干燥的嘴唇。 “卡迪尔人起义,”余威看着凄惨的队伍,皱皱眉,“不想再臣服于伟大的古尔库帝国,认为老皇帝的死是个机会。看来他们错了,新皇帝比老皇帝更难对付。呃,菲洛?叛乱失败后,你的皇帝朋友把他们统统贬为奴隶,以作惩戒。” 菲洛紧盯一个骨瘦嶙峋的女孩,她一瘸一拐地缓缓走着,赤脚踩在沙地上。她有十三岁?难说。她无精打采的脸上满是污泥,前额有道结痂的伤疤,手臂后还有若干道鞭伤。菲洛看着艰难前行的女孩,咽了口口水。就在女孩前边,一个老人绊了一下,脸朝下摔倒,让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快走!”一个兵大喊着催马过来。“爬起来!”老人在沙地上挣扎。“走啊!”一声脆响,鞭子在老人瘦弱的后背留下长长一道血痕。菲洛的脸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觉得自己的背也灼烧般地疼。 那里爬满伤痕。 鞭子就像打在她背上。 鞭打过菲洛·马尔基尼的人没一个活着。没一个。她摘下肩上的弓。 “冷静,菲洛!”余威抓住她手臂,嘶声道,“你帮不了他们!” 女孩弯下腰,帮那个老奴隶站起来。皮鞭再次落下,雨点般打在两人身上。尖叫声属于女孩还是老人? 亦或是菲洛自己? 她甩开余威,抽出一支箭。“我要杀了这畜生!”她咆哮。士兵猛然回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余威按住她的手。 “然后呢?”他嘶叫,“你杀了他们六个,然后呢?一百来号人,你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嗯?藏到哪里?其他人发现队伍失踪会怎么做?发现卫兵死光了?届时怎么办,杀手?你能带这一百多个奴隶离开吗?我可做不到!” 菲洛盯进余威的黑眼睛,咬紧牙关,鼻子呼哧呼哧喘气。她在考虑要不要动手先杀这老贼。 不。 妈的,他说的没错。她缓缓压下怒火,尽可能压低。她把箭插回去,继续观望奴隶队伍。老奴隶挣扎前行,小女孩紧随其后,如饥似渴的怒火啃食着她的内脏。 “你!”那个兵骑马跑到他们面前。 “看你惹的好事!”余威低骂一句,随后满脸堆笑地向士兵鞠躬。“抱歉,军爷,俺家小子……” “闭嘴,老头儿!”士兵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菲洛。“嘿,小子,看上她啦?” “啥?”她咬紧牙关,蹦出一个字。 “别装傻,”士兵揶揄地笑着,“你盯她老半天了。”他转向队伍。“让他们停下!”他大喊一声。队伍慢慢停下。 士兵弯下腰,一把夹住那骨瘦如柴的女孩,粗鲁地拽出队伍。 “是好货。”士兵把她拽到菲洛面前。“有点儿小,但发育完全。当然先要好好洗洗。稍稍有点瘸,不过能治,主要是我们赶得急。她牙口不错……张嘴,婊子!”女孩战战兢兢地张开干裂的双唇。“瞧,牙口不错。小子,怎么说?十块金币!捡个便宜呗!” 菲洛站在原地,盯着女孩的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 “你看,”士兵向下探身,“她原本值二十块金币,这事没有一点风险!等我们抵达沙弗法,就说她死在沙漠。没人深究,这是常事!我赚十块,你省十块!双赢!” 双赢。菲洛抬头盯着士兵。他摘下头盔,用手背抹前额。“冷静,菲洛。”余威小声警告。 “算了,八块!”士兵大喊,“她很会笑!笑一个,婊子!”女孩的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喏,看见吧!八块!简直是打劫!” 菲洛双拳紧握,指甲扎入手掌。“冷静,菲洛。”余威的声音中是浓浓的警告。 “真神在上,碰上个贼小子!七块!最低价,七块,妈的!”士兵一脸挫败地挥舞头盔。“别操得太狠,五年后更值钱!他妈的白赚!” 士兵的脸就在几尺外。她可以看清他额上每颗细小汗滴,颊上每根胡茬、每个痘疤、每道伤痕,乃至每个毛孔。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快渴死的人会喝尿、喝盐水、喝油,不管多有害,身体对水的欲望战胜了一切。这种事在恶土很常见,而现在,菲洛充满了杀人欲望。她想空手撕裂他,扼住他喉咙,咬下他脸上的皮肉。这欲望太强烈,她抑制不住。 “冷静!”余威嘶喊。 “俺买不起她。”菲洛听见自己说。 “早说呗,小子,省得给我添麻烦!”士兵把头盔扣回头上。“不过,你小子眼光不错,是好货。”他一把抄起女孩,夹在腋下,拽回队伍。“到沙弗法值二十块金币!”他回头喊了一句。队伍再次前行。菲洛一直盯着女孩,直到队伍消失于山坡彼端。女孩蹒跚着、挣扎着,缓缓走向无法扭转的命运。 她觉得好冷。好冷,好空虚。她真希望自己杀了那个兵,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杀了他可以填补她心中空白,一时片刻也好。世事如此。“我曾走在那样的队伍里。”她缓缓说。 余威长叹一声:“我知道,菲洛,我知道。好在命中注定你获得了拯救,对此你该心存感激。” “你该让我杀了他。” “哼,”老人厌恶地哼了一声,“不得不说,你似乎恨不得杀光全世界。你脑子里除了杀还有什么,菲洛?” “曾经有,”她喃喃道,“但被他们用鞭子清光了。他们挥舞长鞭,直到你一无所有。” 余威站在那儿,怜悯地看她。奇怪的是,这次她没生气。 “我深感遗憾,菲洛。为你,也为他们。”他摇摇头,走回路上。“但活着总比死好。” 她愣了一会儿,盯着远处队伍扬起的灰尘。 “都一样。”她轻声对自己说。 形影相吊 Sore Thumb 罗根倚着护墙,迎向晨光,俯瞰全城。 他曾在图书馆阳台上如此眺望,感觉过了好久。两边景致难分不同。在一侧,旭日越过参差不齐、地毯般的建筑群,灼灼闪耀,热气袭人,远处传来微弱的吵闹;另一侧是雾气弥漫、冰冷阴森的小巷,空空荡荡,一片死寂。他想起图书馆那个早晨,那个他自以为如获新生的早晨。现在的他跟那时的确不一样:他愚蠢、渺小、丑陋、伤痕累累,迷迷茫茫。 “罗根。”马拉克斯走上阳台,站在他身边,笑看朝阳和闪闪发光的海湾,湾内已被忙碌的船只占据。“很美吧?” “你这么说,但我不确定。这么多人。”罗根打个冷战,“这样不对,我很害怕。” “害怕?你?” “我经常害怕。”来这以后,罗根基本没睡。这里永远不够黑、不够安静,永远那么热、那么逼仄、那么臭。再厉害的敌人,总可以去战斗、消灭,罗根也能理解对方为何而战;但你不可能跟这座没有个性、冷漠无情、喧闹不堪的城市斗,这座城市憎恨一切。“我不该来这,真想马上离开。” “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我知道。”罗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打算下去参观阿金堡,瞧瞧这里究竟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我爹常这么说。” “好想法。我陪你去。” “你不能去。”巴亚兹站在门口,怒视门徒,“就算是你这种脑子,最近几周进度也太丢人了。”他走进阳台,“我认为,在我们无所事事地等待陛下召见期间,你最好抓紧学习。下次有空可能要很久以后。” 马拉克斯匆忙进屋,没回看一眼。这些日子,他总成为导师发泄怒气的对象。到达阿金堡后,巴亚兹的幽默感便烟消云散了,而且毫无回来的迹象。罗根没法怪他,他们住在这,与其说是客人,不如说是囚犯。他对礼仪知之甚少,但也能看出周遭人不善的眼光和门外卫兵的含义。 “它扩张速度惊人。”巴亚兹粗声粗气地说,皱眉看向庞大的城市,“记得阿杜瓦最初不过是一堆窝棚,像大便上的苍蝇般围着锻造者大厦。那时没有阿金堡,也没有联合王国。我敢说,那时这里人绝不会如此骄傲,他们把锻造者当神一样崇拜。” 他使劲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罗根看着痰越过护城河,消失在下面的白色建筑中。“去他妈的。”巴亚兹嘶叫。罗根觉得老巫师每次动怒,自己都惴惴不安。“我给了他们自由,他们就拿这报答我?让我承受那些办事员和昏头昏脑的老仆役的嘲笑?”罗根开始觉得下去承受人们的猜疑和疯狂行为算是种解脱了。他慢慢挪向门口,躲进屋。 不得不承认,作为囚犯,这间囚室还不错。圆形客厅像是给国王住的——至少他这么认为——里头有精雕细琢的沉重乌木椅,绘着森林和狩猎场景的厚重挂毯。贝斯奥德来这肯定宾至如归,但罗根自觉像个呆子,总得轻手轻脚,生怕打碎什么。厅中央桌上摆着高高一尊瓶,周身涂满亮丽花朵,罗根走下长梯前,疑惑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罗根!”巴亚兹出现在门口,皱眉嘱咐,“小心。对你而言,这地方怪,人更怪。” *** 泛着白沫的泉水从雕成鱼嘴的窄管子中汩汩流出,落入宽阔的石头池塘。那个骄傲的年轻人管这叫“喷泉”,还解释说原理是地下装了水管。罗根一想到地下河在脚底纵横交错,冲刷着城市地基,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广场很大,乃是平石板砌的一大块平地,周围是峭壁般的白色建筑。峭壁都是空心,里面是梁柱和浮雕,高大的窗户闪闪发光,爬满了人。这里似乎有怪事发生。广场远端正用木梁搭起一座巨大的倾斜建筑,无数木匠围在那敲敲打打,挥舞锤子榔头,不时气冲冲地互吼几句。他们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木板圆木、成桶钉子和各式工具,够造十座大厅还有剩。他们从地面升起架子,犹如大船的桅杆直冲天际,高度可与后面的大房子媲美。 罗根双手叉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不知用途的木架子。他走向一个围皮围裙、用力锯木板的矮壮男人。“这个是什么?” “呃?”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建的这个,干吗用?” 锯子锯进木头,碎料掉到地上。木匠把锯好的木料放到旁边木板堆上,才转过来,狐疑地打量罗根,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 “看台。”罗根茫然看着他。看台是什么?“剑斗大赛!”木匠冲他大喊。罗根缓缓退了几步。他完全听不懂,只好转身匆匆走开,离巨大的木架子和上面的人远远的。 他跌跌撞撞冲进一条大路,这路就像白色建筑间一条幽深峡谷。路旁摆着面面相对的雕像,它们比活人大得多,紧皱眉头,盯着来往行人的脑袋。最近的雕像有些奇妙的熟悉感。罗根过去细看,咧嘴笑了。第一法师似乎比当年胖了很多,或许是在图书馆吃得太好。罗根转向一个匆匆走过的戴黑帽的小个男人,对方腋下夹着本厚书。 “巴亚兹,”他指着雕像说,“是我朋友。”那人看看他,看看雕像,又看看他,然后匆忙离开。 路两边布满雕像。罗根猜测左边的应该都是联合王国的国王,有些握宝剑,有些托卷轴或船模。有个雕像脚下有条狗,另一个胳膊下夹着捆小麦,除此之外,它们无甚差异,都戴着高高的王冠,都有相似的严峻面孔。很难想象他们说过一句蠢话做过一件蠢事——甚至想象不出他们会吃喝拉撒。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罗根转身,看见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骄傲的年轻人沿路跑来,汗水浸透衬衫。罗根好奇他有什么急事,但天气这么热,疯子才会追去问他。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谜团多着呢。 大路通往一片葱翠的广阔空间,好似有双巨手挖出野外风光,培植到林立的高大建筑间,但这又和罗根见过的乡村不同。修整过的青草短而平整,如同一条鲜活的绿毯。花都排成直线、圆圈和更奇妙的彩带。这里也有繁茂的灌木和大树,但都被牵拉、修剪和圈围成不自然的形状。这里还有水——石阶上流下的汩汩水流以及一个被无精打采的树环绕的平静池塘。 罗根在这片方形绿地中漫游,脚踩在小灰石铺就的路上。这里人不少,他们聚在一起晒太阳,或荡起轻舟,在池塘里无谓地一圈圈打转,又或闲散地倚在草地上,吃吃喝喝,吹牛打屁。有些人会指着罗根大喊大叫,交头接耳,或者直接躲开他。 他们看起来都挺奇怪,尤其是女人,皮肤幽灵般苍白,身子被繁复衣裙包裹,头发堆得老高,插满发簪木梳,还戴着怪异的大羽毛或没用的小帽子。她们就像罗根出门前见到的那个大花瓶——过于纤细精美,什么都做不了,还被太多装饰压得喘不过气。然而罗根很久没见过女人了,所以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冲她们兴高采烈地微笑。她们有的被吓坏了,有的还惊恐地喘气。罗根长叹一声。他的魅力真是半分不减。 罗根继续前行,停在另一个宽阔广场旁,旁观士兵操练。这些士兵并非乞丐,也不是娘娘腔的少年,他们看来很结实,身披重甲,肩扛长矛,胸甲和护胫打磨得镜子般光亮。他们装备相同,站在一起组成四个各约五十人的方阵,像路旁雕像般一动不动。 穿红夹克的矮个一声喊——罗根推测是他们的头儿——所有士兵转了方向,端平长枪,在广场上前进,沉重的靴子踩出统一节奏。同样的武器,同样的盔甲,同样的步伐。这实在壮观,闪闪发光的金属组成枪阵缓缓推进,枪尖闪烁,活像生了两百条腿的巨刺猬。毫无疑问,在平坦的大广场上,他们足以消灭正前方的假想敌,但若在碎石地上,在淅沥沥的雨水下,在纠结的树林中呢?罗根觉得很难说。由于全副武装,他们很快就会疲惫,而且方阵被打破后怎么办?只会并肩作战的人,散开后还能打吗? 他继续前行,经过宽阔的庭院和精巧的花园,汩汩的喷泉与骄傲的雕像,整洁的小路和宽阔的大道。他在窄梯上上上下下,穿过横跨溪流、道路乃至其他桥的桥。他碰见了很多卫兵,这些卫兵穿着形形色色的华丽制服,守卫着五花八门的大门、围墙和小门,他们看他的目光都充满怀疑。日当半空,罗根依然穿梭在白色建筑群中,累得腰酸腿麻,东西难辨,脖子也因总抬头观望而酸痛不已。 唯一不变的,是那凌驾一切、俯瞰一切的巨塔,让其他建筑都相形见绌。它永远都在,停留在眼角,笼罩了城中最宏伟的建筑。罗根不由自主地被一点点引向它,来到塔下阴影中的荒僻角落。 这里有所斑驳的大房子,旁边乱糟糟的草坪上摆了把老木椅。那房子爬满常春藤,尖尖的房顶中央下陷,许多瓦片不翼而飞。罗根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高墙后的巨塔被蓝天勾勒出漆黑轮廓,没有任何植物攀附在那座干燥、荒芜、死寂的人造石山上,巨砖间甚至没有青苔点缀。巴亚兹称它为“锻造者大厦”,它和罗根见过的建筑都不一样。它没有房顶,光秃秃的墙上也没有门窗。它仿佛就是一丛雄伟而尖锐的石头。为何造出这么大的建筑?谁是锻造者?他只造过这个吗?这座巍峨的废塔? “介意我坐下吗?”一个女人俯视着罗根——罗根觉得她比公园里那些奇怪的幽灵更像女人。她很漂亮,穿着白裙子,黑发散落在脸旁。 “介意?当然不。说来可笑,没人愿坐我旁边。” 她坐在椅子远端,胳膊拄膝上,手抵着下颚,索然无味地打量巨塔:“大概是怕你吧。” 罗根看到一个男人挟着一捆文件匆匆走过,始终瞪大眼睛看他:“恐怕是这样。” “你看来有点危险。” “你是说我很丑吧。” “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你有点危险。” “呃,外表会骗人。” 她挑起一条眉,仔细打量罗根:“你是说你爱好和平喽。” “哈……不全是。”两人四目相对,女人似乎不害怕,不轻蔑,甚至没有好奇。“你不怕我?” “我来自安格兰,我了解你的族人。并且——”她向后一仰头,搭在长椅靠背上,“没人和我说话。烦透了。” 罗根盯着中指残根,尽力前后摆了几下:“难怪。我是罗根。” “有名字真好,我谁都不是。” “人都有名字。” “我没有。我谁都不是。我是透明人。” 罗根皱眉看向身边的她。她靠在椅背上倒向他,修长光洁的脖颈沐浴在阳光下,胸口轻轻起伏。“但我看得见你。” 她抬头看着罗根:“你……是位绅士。” 罗根哂然一笑。他一生中有过无数称谓,但从没被称作绅士。年轻女士并无心情陪他笑。“老娘不属于这里。”她自言自语。 “我也一样。” “我看出来了。但这里是我的家。”她从椅子上起来,“再见,罗根。” “再见,透明人。”他目送她转身缓步离去,摇了摇头。巴亚兹说得没错。这地方怪,人更怪。 *** 罗根猛然惊醒,眨巴眼睛,疯狂扫视周围。黑,但并非全黑,这是座不夜城。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热,又热又逼仄又窒息,甚至能感到黏腻的气流涌进敞开的窗子。他呻吟一声,将湿毯子推到腰下,擦擦胸口的汗,又往身后墙上蹭了蹭手。烦人的光线四处跳动,但这不是他最困扰的。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急事,那就是他想撒尿。 不幸的是,在这儿不能随便找把夜壶解决。这里有专用设施:小房间放块平木板,上面挖个洞。刚住进来,罗根曾顺着那个洞往里看,想弄清下面是什么——洞口下极深,味道极糟。马拉克斯向他解释了“便池”的原理,他觉得这真是毫无意义又野蛮粗俗的发明。坐在硬木头上,任秽气包裹你那话儿。这里的人管这叫“文明”——文明似乎就是做尽无用功,成天设想如何把简单变复杂。 他翻下床,弯腰朝门的方向胡乱摸索——光线对睡觉来说太亮,却没亮到能视物。“操他妈的文明。”他咒骂着拉开门闩,赤脚小心翼翼走进中央的圆形客厅。 客厅很凉,太凉了。摆脱潮湿闷热的卧房,冰凉的空气让他赤裸的肌肤很是舒畅。何不在这儿睡,非要进门后那个烤炉呢?他望向影影绰绰的墙,脸皱成一团,努力赶走朦胧睡意,寻找通往便池的门。按以往的运气,他有可能冲进巴亚兹的房间,在熟睡的第一法师身上来一泡。搞不好这能降降老巫师的火气。 他跨出一步,腿却撞上桌角,一阵“稀里哗啦”。他咒骂着去揉瘀青的小腿——突然想起那尊花瓶,赶紧飞出一脚,刚好勾住倒下的花瓶的边缘。眼睛渐渐适应昏暗光线,他隐约辨出花瓶上冰冷闪亮的花卉。他放回花瓶,突然冒出一个点子——上哪儿去找更好的夜壶?他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摆正花瓶……然后僵住了。 这儿有人。 一个高挑苗条的形影浮现在微光中,长发被敞开的窗户送进的轻风搅动。他在黑暗中轮廓分明,但罗根看不清他的脸。 “罗根……”是女人的声音,温柔低沉,却让罗根很不舒服。厅内变得极冷,冷若冰霜。罗根握紧花瓶。 “你是谁?”他嘶哑的质问在一片死寂中甚是突兀。做梦?他摇摇头,握紧花瓶。感觉很真实。太他妈真实了。 “罗根……”女人无声无息地靠近。窗外微光打在她侧脸上——苍白脸颊,深陷眼窝,隐隐可见的嘴角——随后,一切又陷入黑暗。她有种熟悉感……罗根慌忙后退时拼命回想,眼睛死盯住对方,让两人间始终隔着桌子。 “你干吗?”胸口升起一股冰寒,这完全不对。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声呼救,找人帮忙,却又觉得必须先弄清来者是谁。必须弄清。越来越冷了,罗根甚至看到吐息在面前结雾。他妻子死了,这他当然知道,她早就死在远方,尸骨已寒,入土为安。他亲眼目睹化为灰烬的村庄,里面堆满尸体。他妻子死了……可…… “泰芙莉?”他轻声问。 “罗根……”她的声音!是她!他张大嘴,女人朝他伸手,穿过窗外洒进的光线。苍白的手,苍白的指头,苍白、纤长的指甲。冷,冷若寒冬。“罗根!” “你死了!”他举起花瓶,准备砸她脑袋。手已伸出,正待松脱——屋内突然亮如白昼,膨胀、灼人、灿烂的光明,逼得人无法睁眼。模糊的房门家具通通清晰呈现,映出漆黑形体。罗根紧闭双目,双臂挡在眼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他感到一阵山崩地裂的震动,犹如巨树倾倒的声响,还有焦木的臭味。最后他稍稍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间朝外看。 整个房间天翻地覆。周围又暗下来,但比之前亮些。墙上窗户所在多了个参差不齐的大洞,光线正是从那透进来的。两把椅子凭空消失,另一把只剩三条腿,椅子边缘火光渐渐褪去,像在大火里烧了很久一样冒出青烟。几秒前还在身前的桌子没了一半,还滑到大厅另一头。部分天花板被掀了起来,地上洒满石块石膏以及断裂的梁木和粉碎的玻璃。奇怪的女人则不知所踪。 巴亚兹晃悠悠地在废墟中寻路,走到墙边透过那个洞向夜色中张望,睡衣拍打着他壮硕的小腿:“它跑了。” “它?”罗根盯着仍在冒烟的洞口,“她知道我名字……” 巫师蹒跚着走向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散了架般瘫坐在上面:“应该是个食尸徒,卡布尔派的。” “食什么?”罗根茫然地问,“谁派的?” 巴亚兹擦擦脸上汗水:“你不会想知道。” “的确。”罗根有同感。他揉揉下巴,盯着墙上露出的夜空,考虑是否该改变心意。太晚了。门口响起一阵疯狂的敲门声。 “来了,别急。”罗根笨拙地穿过废墟,拉开门闩。一名怒冲冲的卫兵挤进来,一手提灯,一手握剑。 “怎么这么吵!”灯光扫过屋内狼藉,扫过参差破碎的石膏、满地碎石和空旷的夜空。“我操。”他轻声惊呼。 “有位不速之客。”罗根压低声音。 “呃……我得去通知……”卫兵彻底凌乱了,“……通知别人。”他跌跌撞撞朝外退,在门口差点被掉在地上的木梁绊倒。随后罗根听到他奔下楼的声音。 “什么是食尸徒?”没人回答。巫师睡着了,双眼紧闭,眉头深锁,胸口缓缓起伏。罗根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死握着那尊精致漂亮的花瓶。他小心地清出一片空地,把花瓶立在废墟中间。 一扇门打开,罗根不由心头一颤,是马拉克斯,他瞪大眼看着这一片狼藉,僵硬的头发朝四面八方伸出。“怎么……”他艰难地走向破开的洞口,小心打量着夜空,“我操!” “马拉克斯,什么是食尸徒?” 魁扭头看罗根,脸上写满恐惧。“禁止,”他轻声说,“食人肉……” 问 Ouestions 格洛塔以最快的速度把粥往嘴里送,想抢在反胃前吃个半饱。吞咽、咳嗽、颤抖,最后他推开碗,不愿再多看一眼。事实如此。“最好是要紧事,塞弗拉。”他咕哝道。 刑讯官用一只手拢回油腻的头发:“要不要紧取决于您。是关于咱们的法师朋友。” “噢,第一法师和他英勇的同伴。怎么了?” “昨晚他们的住处不安宁。他们说有人闯入,打了一架还是啥的,似乎造成了破坏。” “有人闯入?打了一架?造成破坏?”格洛塔不悦地摇头,“似乎?似乎对我们来说不够,塞弗拉。” “没错,但无可奈何,守卫啥细节都搞不清。说实话,他看起来像见了鬼。”塞弗拉往椅子里一沉,双肩耸到耳畔,“得有人去调查,最好您亲自去,以便靠近观察。或许,还可以提些问。” “他们人呢?” “您会喜欢的。他们住锁链塔。” 格洛塔紧锁眉头,将粥粒吸出牙龈空洞。是的,而我敢打赌,他们住顶楼。“还有别的情况吗?” “北蛮子昨日出门闲逛,转了半个阿金堡。我们严密监视着他,”刑讯官抽抽鼻子,整整面具,“丑八怪一个。” “噢,北蛮子。他犯下多少罪行?强暴、谋杀、纵火,无恶不作?” “诚实地说,他挺安分,搞得一上午的监视沉闷无聊。他到处转悠,见到每样东西都发呆。不过,他倒是和一些人谈过。” “有我们认识的人?” “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一个搭建剑斗大赛看台的木匠、一个路过国王大道的办事员。他在大学旁和一个女孩说得最多。” “女孩?” 塞弗拉眼露笑意,“对,是个漂亮妞。叫什么来着?”他打个响指,“我专门查过。她老哥是王军军官……威斯特,威斯特什么……” “阿黛丽。” “对了!您认识她?” “嗯,”格洛塔舔舔牙龈空洞。她问候过我。“他们说什么了?” 刑讯官抬起眉毛:“多半是些废话。她是安格兰人,才来都城不久。你觉得他们有联系?需要抓她来审?我们很快就能找出答案。” “不!”格洛塔叫道,“不,不行。她哥曾是我朋友。” “曾是。” “不准任何人动她,听清楚没,塞弗拉?” 刑讯官耸肩:“随您便,审问官,随您便。” “我明确下令。”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布商翻不了盘了?”塞弗拉满怀希望地问。 “应该是吧。他们彻底报销了,只剩下扫尾工作。” “我敢说,这活儿大有油水可捞。” “我同意。”格洛塔酸溜溜地道,“但审问长阁下认为不值得把咱们的天分浪费在这种事上。”不如派去监视冒牌巫师。“至于码头边的小产业,你别轻易放掉。” 塞弗拉耸肩:“我猜不用多久,您又会需要私密地点。放心,只要价码合适,它随时为您开放。我遗憾的只是工作没办完就撒手。” 没错。格洛塔考虑了一会儿。危险,审问长阁下明确要我放手,继续深挖、违抗审问长很危险。但我嗅到了什么。先不管他,抛下线索不问并非我的作风。“还有一事。” “何事?” “此事务必小心。你知道银行吗?” “大房子。利滚利。” 格洛塔淡淡一笑:“你还是个财务专家咧。我对一家银行感兴趣:凡特和伯克。” “没听过,但可以打听。” “小心,塞弗拉,明白吗?我的意思是,此事你知我知。” “我是全天下最最小心的人,头儿,问谁都知道。真的,我的口头禅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最好如此,塞弗拉,最好如此。”不然我俩都得掉脑袋。 *** 格洛塔坐倒在地,屁股拼命往射击孔里挤,背靠在石上,伸开左腿——腿上火辣辣地痛。自然,每天每时每刻,痛苦都与他形影不离。只是爬上去更难受。 呼吸穿过“咔哒咔哒”咬紧的牙关,带出声声呻吟。每一小步都是艰巨的使命。犹记得当年参加剑斗大赛前,瓦卢斯元帅要他在这儿跑上跑下。我一次迈三步,毫不费力。看看现在的我,谁想得到呢? 颤抖的身躯汗珠密布,眼睛被泪水刺痛,鼻孔灼烧般淌下鼻涕。流失的都是水,我快渴死了。这有什么意义?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若有人路过,看见我这样子会作何感想?可怕的审问部之鞭,屁股塞在射击孔里,痛得寸步难移?我能戴上严酷的假面,以冷漠的微笑回应吗?我能假装无动于衷吗?我能说自己经常来这儿、在台阶上休息吗?或者哭着尖叫着求助? 没人路过。他凑在射击孔里休息,头枕在冰冷的石上,颤抖的膝盖放于身前。锁链塔已爬了四分之三。沙德·唐·格洛塔,无敌的剑客,雄赳赳的骑兵军官,拥有过多少美好前程?当年我能一口气跑几小时,不知疲倦地永远跑下去。一滴汗珠滑下后背。为什么要干这个?他妈的什么人会干这个?我今天就辞职,回家陪老母亲。然后呢?然后呢? *** “审问官,很高兴您能来。” 高兴的是你,混蛋,我可不高兴。格洛塔靠在台阶顶的墙上,牙齿在空洞中用力磨。 “他们在里面,乱糟糟的……”格洛塔手发抖,杖尖颤巍巍地点地,头晕目眩,抽搐的眼中卫兵一片模糊。“您还好吗?”卫兵笼罩过来,伸出一只手。 格洛塔抬头:“打开该死的门,白痴!” 对方赶紧跳开,并把门推开。格洛塔的每个部位都想立刻散架,摔个狗吃屎才好,他纯凭意志力才站直。他强迫自己把一条腿迈到另一条腿前面,强迫自己放松呼吸,强迫自己挺肩昂头。他骄傲地走过卫兵,全身每个部位都在尖声抗议。 看到门后光景,他差点失去镇静。 昨天这里还是阿金堡最漂亮的套房之一,为最尊贵的贵宾或外国要人准备。昨天。如今窗户所在的墙上现出一个不规则的大洞——经历过楼梯井的昏暗,灼目阳光一时难适——天花板部分垮塌,断裂的梁木和石膏碎片悬在空中,地上布满石块、玻璃碴、多彩的布料残片。古董家具四分五裂,边沿还有燃烧的焦痕,似乎过了火。在这片废墟中,仅有一把椅子、半张桌子和一只雕花瓶奇妙地逃得大难。 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人迷惑地站在昂贵的废料堆中。他抬头看见格洛塔在废墟中跋涉而来,紧张得直舔舌头,欲言又止。有比他更不专业的冒牌货吗? “呃,早上好?”年轻人下意识地理理长袍——袍子很沉,绣满了神秘符号。他有多不自在啊?他能当巫师门徒,我就是古尔库皇帝。 “敝人格洛塔,来自国王陛下的审问部,被派来调查这桩……不幸事故。敝人以为前来迎候的会是位长者。” “噢,是的,对不起,我是马拉克斯·魁。”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我师父是伟大的巴亚兹,第一法师,精通高等技艺,拥有无比智——”跪下,给我跪下,给强大的古尔库皇帝跪下! “马拉克斯……”格洛塔粗暴地打断对方,“……魁,来自旧帝国?” “啊,是啊,”年轻人脸色微微放光,“您也知道我家——” “不,我不清楚,”苍白的脸一塌,“你昨晚可在现场?” “呃,是的,我在旁边房间睡。恐怕没看见事情经过……”格洛塔一眨不眨专注地盯着他,想把他看透。门徒咳嗽几声,低下头去,好似在思考该怎么打扫整理。这路货色能让审问长紧张?他太蹩脚了,脑门上贴着四个字:我是骗子。 “其他人看见了?” “是的,呃,我想九指师傅他——” “九指?” “是,他是我们的北方同伴,”年轻人眼睛又一亮,“一位声名显赫的勇者,国王的斗士,可算作王子——” “一个来自旧帝国,一个来自北方,好一对组合。” “是啊,哈哈,我们真是,我想——” “九指现在何处?” “还在睡呢,呃,我可以叫醒他——” “那么劳驾?”格洛塔在地上点点手杖。“塔太高啦,我还不想这么快下去。” “是啊,呃,当然……不好意思。”年轻人快步走向某扇门,格洛塔转身装作研究墙上那个洞——实际上他的脸皱成一团,拼命咬唇才没像生病的孩子一样号哭。他抓住洞沿的碎石,尽全力捏紧。 待痉挛过去,他仔细分析洞口。锁链塔顶的墙仍有四尺厚,灰泥拌石,封以石砖。轰出这么大个洞,得要最强劲的投石机射出实心球,或一队身强力壮的工人没日没夜干上一周。无论巨型攻城机器还是工程队,都不可能逃过卫兵的眼睛。所以这究竟是怎么来的?格洛塔伸手抚摩边沿。小道消息说极南方产炸药。一点炸药有这效果? 门开了,格洛塔转身看见一个大个子矮身通过门廊,一边用大手缓慢地扣衬衫。那是种深思熟虑的缓慢。可以快,但不愿那么快。大个子头发乱成一团,石板般的脸伤痕累累,左手缺了中指。外号九指,真有想象力。 “在补觉?” 北方人点点头:“你的城市对我来说太热——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 格洛塔腿脚抽痛,后背呻吟,颈项僵得像棵树,使尽浑身解数掩盖真实感受。他愿付出一切坐进那张完好的椅子里,尖叫个惊天动地。但我必须站直,才好揭穿这帮江湖骗子。“你能解释这里发生的事吗?” 九指耸肩:“我晚上要撒尿,发现屋内有人。”通用语似乎不错,虽然用词难称文雅。 “你看清来人了吗?” “没有。我只看见是个女人。”他不自在地扭肩。 女人,真的?太能编了。“可有其他有助于我们从一半人口中寻找罪犯的线索?” “屋子冷,很冷。” “冷?”当然,怎么不冷呢?昨晚是今年最闷热的夜晚之一。 格洛塔长久地注视着罗根的眼睛,对方也与他对视。深陷、黑暗、冷酷的蓝眼睛。这双眼睛不傻。也许他外表跟人猿没两样,但思维缜密,先想后说,决不多嘴。他是个危险角色。 “你来此有何贵干,九指师傅?” “我和巴亚兹一道,他的打算你可以直接问他。真的,我不清楚。” “就是说他雇你喽?” “不是。” “你忠心耿耿地追随他?” “也不算。” “你是他的仆役?” “不,更不对。”北方人缓缓抓挠满是胡茬的下巴。“我也有点搞不懂自己。” 你这个丑陋的大骗子。该怎样揭穿你?格洛塔朝一片狼藉的房间挥舞手杖。“闯入者如何能造成这等破坏?” “巴亚兹干的。” “他干的?怎么干?” “他称之为‘高等技艺’。” “高等技艺?” “魔能既生异界,辄狂悖祸乱,”门徒骄傲地背诵,仿佛说出了全世界最重要的真理,“下界之力可危也。故法师须以识调之,成高级技艺,一如匠人——” “异界?”格洛塔不耐烦地打断小傻瓜的聒噪,“下界?指地狱吗?你会不会魔法,九指师傅?” “我?”北方人轻笑,“我一点不会。”他想了一下,又后见之明般补充,“我只会跟鬼灵对话。” “鬼灵,你是说?”行行好。“也许鬼灵能告诉我们闯入者的身份?” “恐怕不能。”九指悲伤地摇头,看不出是没听懂讽刺还是故意装傻,“这里没有苏醒的鬼灵,他们都在沉眠。他们在这里沉眠了很长时间。” “噢,那当然。”鬼灵宝宝该上床喽,我厌倦了这场游戏。“你从贝斯奥德那儿来?” “可以这么说。”这回轮到格洛塔惊讶了。他以为对方会矢口否认,竭力掩饰,不可能直接承认。九指甚至连眼睛都没眨:“我曾是他的斗士。” “斗士?” “我十次代表他决斗。” 格洛塔思考该怎么问:“你都赢了?” “我很幸运。” “那么,你可清楚,贝斯奥德眼下入侵了联合王国?” “我知道。”九指叹口气,“我早该宰了那杂种,只怪当时年轻又天真,现在恐怕没机会了。世事如此。你必须……什么来着?” “现实一点。”魁接口。 格洛塔皱眉。片刻前,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揭穿这场闹剧,如今却陷入更大的谜团中。他瞪着九指,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上没有任何答案,只有更多问题。与鬼灵对话?贝斯奥德从前的斗士、如今的死敌?在乌七八黑的夜里遭到神秘女人袭击?甚至搞不清自己来此的目的?聪明的骗子说话真真假假,但这家伙撒谎太多,把我都搞懵了。 “噢,有客人!”一个魁伟的老头走出房间,他留着短短的灰胡须,正用布使劲擦光头。巴亚兹。老头不客气地坐进那张完好的椅子里,举手投足毫无历史伟人应具的优雅风范。“抱歉,我正享受洗浴的乐趣。这儿的洗浴设施委实不赖。自来阿金堡,我天天洗,一路灰尘着实讨厌,非得好好洗洗不可。”老头搓着头皮,嘴里嗬嗬有声。 格洛塔在脑海里比对眼前的老头和国王大道上的巴亚兹雕像。难说有何相似。前者只有后者一半气度,还比后者矮了若干倍。给我一小时,我能找到五个更相似的老头,见鬼,给把剃刀我能将苏尔特审问长打扮得更像。格洛塔看着对方闪亮的脑壳。他是不是每天早上专门剃过呢? “你是?”自称巴亚兹的老头问。 “在下格洛塔审问官。” “噢,国王陛下的审问官。我们真荣幸!” “噢,不,荣幸的是我。您,可是传奇人物巴亚兹,第一法师呐!” 老头回瞪他,一双碧眼如欲喷火:“过誉,老夫确是巴亚兹。” “您的同伴,九指师傅,刚才向在下描述了昨日的事件。蛮惊险的。他声称一切都是……您所为。” 老头一喷鼻息:“老夫对不速之客素无好感。” “在下明白。” “不好意思,糟蹋了这间套房,但经验证明,出手务必快准狠,不能瞻前顾后。” “那当然。恕在下无知,巴亚兹大师,准确地说,您是如何……糟蹋这间套房的?” 老头笑了:“你一定能理解,组织秘密不能随意公诸于众吧?你看,老夫有门徒了。”他朝拙劣的小骗子示意。 “我们刚见过。好吧,您能用大众能领会的概念简明扼要地开导在下吗?” “你可称之为‘魔法’。” “魔法,在下懂了。” “没错,魔法,法师组织就是施放魔法的组织。” “嗯嗯嗯,您不会好心到当场为在下演示吧?” “噢,那可不行!”自封的巫师大咧咧地笑道,“老夫不变戏法。” 老混蛋跟北方人一样深不可测。北方人几乎不主动开口,老混蛋说个不停又等于什么也没说。“必须承认,对闯入者如何闯入,在下全无头绪,”格洛塔环视房间,寻找可能的入口,“卫兵什么也没见,唯一的可能是爬窗。”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洞口,朝外观察。这里曾有个小阳台,如今只剩几小截断裂石料。洞口附近的塔壁依然光滑陡峭,下方远处是闪烁河水:“很难爬,尤其对穿裙子的女人,在下以为太夸张了,您觉得呢?这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人嗤之以鼻:“怎么,要老夫替你做功课吗?也许是从便池上来的。”他的猜测让北方人十分困扰。“你干嘛不抓住她审问呢?你们不这么干?” 漂亮,漂亮,漂亮的演技。无辜的抗议作为上乘调料,几乎让我信服。几乎,但别想得逞。“问题在于,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神秘闯入者存在。我们没发现任何尸体,下面街道撒满了木头、家具碎片、墙壁石砖,等等,但毫无闯入者的迹象——无论此人是男是女。” 老人紧盯他,额上慢慢现出深深的皱纹:“也许尸体烧没了,也许被扯成难以寻找的碎片,也许化为飞灰。魔法没法精密测算、没法准确预测,即便对于大师。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很容易发生,特别是老夫心情不佳的时候。” “恐怕您必须承受坏心情。恕在下冒昧,你可能不是传说中的第一法师巴亚兹。” “是吗?”老头的浓眉挤到一起。 “至少不能排除……”紧张气氛笼罩圆厅,“你冒充他的可能。” “你说老夫是冒牌货?”自封的大法师吼道。苍白的年轻人赶紧低头,默默地朝墙倒退。格洛塔陡然自觉孤零零地站在废墟当中,四顾无援,不适感每一刻都在增长。他必须挺起胸膛。 “也许整个事件是你自导自演,方便展现‘魔法威力’?” “方便?”秃顶老头嘶声道,声音洪亮得不自然,“你说,方便?方便就是老夫可以晚上睡觉不受打扰,方便就是老夫可以坐回在内阁的旧交椅,方便就是老夫的言语即律法——跟从前一样——没人会多问该死的蠢问题!” 他和国王大道上的雕像的相似之处急剧增加。没错,同样威严紧皱的眉,同样轻蔑的冷笑,同样的怒火与威胁。老头的话沉沉地压在格洛塔身上,让他难以呼吸,让他想要跪拜,这些话将刻进他的头颅,扫清每一丝残存的怀疑。他瞥向墙上的大洞。炸药?投石机?工人?难道没有更简单的解释?世界似乎在旋转,跟几天前在审问长办公室一样,他开始用全新的视角组合,以不同的方式拼凑。如果最简单的答案正是事实?如果…… 不!格洛塔把这样的答案排挤出去,抬头还以冷笑。一个经验丰富、花言巧语、特意剃光脑壳的演员。仅此而已。“您若名副其实,便不该害怕在下的问题,更不该害怕回答。” 老人笑出声来,诡异气氛终得缓解:“无论如何,审问官,你的执着让人钦佩。你肯定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理论。祝你好运。正如你所说,老夫没什么好怕的,只求你再次打扰时,至少拿证据说话。” 格洛塔僵硬地鞠躬:“在下尽力。”说完,他朝门走去。 “还有件事!”老人看着破洞叫道,“能不能换间房?风吹进来有些凉。” “这个好说。” “非常好。最好能少走些台阶,这该死的台阶近来跟老夫的膝盖过不去。”是吗?这点你我倒一致。 格洛塔最后打量了一下三名来客。秃顶老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瘦长的年轻人抬头紧张地看了几眼,又慌慌张张移开视线;北方人还在皱眉研究厕所门。骗子,傻瓜,间谍。可要怎么揭穿他们?“日安,先生们。”他聚起所有尊严朝台阶蹒跚走去。 高贵 Nobitity 杰赛尔刮掉下巴最后几茬胡子,在碗里清洗剃刀。他擦净刀合上后,小心地放到桌上,欣赏阳光在珍珠母把手上流转。 他把脸也擦净,然后——这是他一天的精华时刻——对镜自赏。这面上好的镜子刚从威斯尼亚进口,是父亲的礼物。明亮光滑的椭圆形玻璃镶嵌在雕饰华丽的黑檀木框中,这等家具才配得上这般俊美的人儿,那人儿正从镜子里回望他——说真的,俊美委实不足以形容这般容貌。 “你真是完美无瑕,对不?”杰赛尔微笑着自言自语,一边抚摩光滑的下巴。多美的下巴。人家常说这是他身上最美的部分——这当然不是指他其他部分就不好看——他向右偏偏头,又向左偏偏头,以便更好地欣赏自己完美的下巴。肉不多,皮不粗,很有型,却与女性线条不同,没那么软弱。毫无疑问,这是男人的下巴,末端那个极浅的沟,既显出力量与权威,又不失于敏感和思想。世上还有这样的下巴吗?也许某位国王或传说里的英雄与之逊色不远。总而言之,这是个高贵的下巴,没有哪个平民能拥有这样的下巴。 杰赛尔猜想,这样的下巴一定是从母亲那头遗传的,因为父亲下巴很软,兄弟们也一样。他简直为他们感到一丝遗憾,毕竟自己集所有的完美于一身。 “以及所有的才干。”他愉快地告诉自己。他勉强从镜子前抽身,走进起居室,取出衬衫扣好纽扣。今天他必须拿出最佳状态,这让他有点紧张。紧张感从胃里慢慢上涌,一路涌到喉头。 城门已开,观众应已鱼贯涌入阿金堡,在元帅广场的一排排大木椅上落座。场子里会有数千观众,有身份的会来,啥也不是的也会来。他们会聚在一起叫嚣、推挤、兴奋地等待——他。想到这,杰赛尔不由得咳嗽两声,定了定神。昨晚他后半夜都没睡。 他来到桌边,早餐盘放在桌上。他心不在焉地夹起一根香肠,就着末端咬下一口,食不知味地咀嚼。然后他抽抽鼻子,把剩下的香肠扔回去,认定今天早上没胃口。用布擦手时,他忽然发现门下地板上有张纸,弯腰捡起打开一看,纸上只有一排字,一排优雅而精准的字:
今晚,四角区哈罗德大王雕像下见。 ——阿“见鬼。”他难以置信地低声咒骂,把那排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才将纸折回去,紧张地四下巡视。他只认识一个“阿”。近几天,他成功地把她推到了意识边沿,将闲工夫都用于训练。这毫无疑问是她,一切又都回来了。 “见鬼!”他打开那张纸,又读了一遍。今晚见面?他感到一丝难以压抑的激动,又逐渐膨胀为真实的喜悦。他呆头呆脑地咧嘴笑了。黑暗中的幽会?他浑身发抖。但幽会可能曝光,若被她哥哥发现?他涌起不安,便用双手握住那张纸,几乎就要撕开。 他在最后一刻收起它,悄悄放进口袋。 *** 走下隧道时,杰赛尔几乎能听到群众的欢呼,奇特的回音似乎从石头内部传来。作为观众,他无疑在去年剑斗大赛上听过这些欢呼,但那时他绝不会浑身冒汗、肠胃打结。说到底,当观众和做主角是两个世界。 他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步,闭眼靠墙。群众的欢呼从耳旁流过,他试图调整呼吸,镇定自己。 “别担心,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威斯特安慰地拍拍杰赛尔的肩膀,“第一次上场我差点扭头就跑,但等武器出鞘,这些就不算什么了。相信我。” “是,”杰赛尔低声答应,“没错。”他不相信威斯特明白他真正的感受。威斯特确实参加过两届剑斗大赛,但杰赛尔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会在比赛当晚与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妹妹幽会。若威斯特知道杰赛尔胸前口袋里那张纸,还会如此体贴吗?似乎不太可能。 “我们走吧,迟到就没资格了。” “走。”杰赛尔做了最后一次深呼吸,睁开双眼,狠吐一口气,然后推离墙壁,快步走下隧道。他莫名地紧张——剑呢?他慌乱摸索,最终长呼出一口气。剑就在他手中。 大厅远端聚了不少人:训练师、助手、亲朋好友以及谄媚奉承之徒。参赛选手一目了然:十五个紧握武器的小伙子,满怀恐惧——并且这情绪还在互相传染——个个脸庞苍白紧张,额头汗津津,焦虑的眼神不敢与人对视。群众的喧哗是火上浇油:房间远端紧闭的双开大门外,喧哗声犹如汹涌澎湃的狂风恶浪,充满不祥意味。 只有一个人对周遭一切似乎满不在乎,那人靠在墙上,曲起一条腿踩墙,头向后仰,半闭的眼睛懒洋洋地顺着鼻子看向众人。参赛者个个精瘦轻巧、身材矫健;此人正相反,他粗壮沉重,头剃得只剩黑色发茬,脖子极粗,下巴极宽——这是平民的下巴,杰赛尔心想,却不失威势和力量。若非此人一只手随意握着两把剑,杰赛尔肯定将其当成仆役。 “葛斯特。”威斯特对杰赛尔耳语。 “哈。他是剑士还是工人啊?” “罢了,但不要以貌取人。”群众的呼声逐渐消退,屋内只听见嗡嗡私语。威斯特抬抬眉毛。“国王要发言了。”他低声说。 “朋友们!同胞们!联合王国的公民们!”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呼唤,隔着沉重的大门也清晰可闻。 “是霍夫,”威斯特嗤之以鼻,“剑斗大赛也由他代表国王,他干吗不戴上王冠算了?” “一月前的今日,”宫务大臣在远处大声发言,“本人和本人的内阁同僚讨论了一个严肃的话题……今年还举办剑斗大赛吗?”一阵狂乱的否定和嘘声。“这是个好问题!”霍夫大叫,“因为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我们在北方进行着殊死搏斗!我们最珍贵的自由,我们带给世界最好的礼物,乃至我们的生命,都受到野蛮人的威胁!” 一名办事员在房间里把参赛者和他们的亲朋好友、助手等一干人分开。“祝你好运,”威斯特拍拍杰赛尔肩膀,“我在外面等你。”杰赛尔嘴唇干燥,只能点头。 “问出这个问题的都是勇士!”霍夫在门外高声宣讲,“都是有识之士!都是爱国者!都是本人意志坚定的内阁同僚!本人了解他们的顾虑,他们认为今年不宜举办大赛!”长长的停顿。“但本人坚持:决不妥协!” 他的话被狂热的喝彩淹没。“决不!决不!”群众狂呼乱叫,办事员把杰赛尔领到其他参赛者站成的队列中,两两一组,一共八组。宫务大臣继续发言时,他又摸索起武器——大概是今天第二十次了。 “决不妥协,本人坚持!能让那些野蛮人、那些在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活的畜生,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吗?能让照亮世界的自由灯塔就此熄灭吗?决不,本人坚持!决不放弃我们无价的自由!朋友们,同胞们,联合王国的公民们,请相信……我们必将得胜!” 又一阵狂风暴雨的喝彩。杰赛尔咽了口口水,紧张得四下张望。布雷默·唐·葛斯特跟他一组,这大蠢货居然还有工夫眨眼微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见鬼的白痴。”杰赛尔低声咒道,特意留心没动嘴唇。 “所以,朋友们,所以,”霍夫完成讲话,“面临严峻的考验时,不是最适合举办庆典吗?让我们讴歌技巧,讴歌力量,讴歌勇气,讴歌王国最英勇的子弟兵!同胞们,联合王国的公民们,本人宣布参赛者——入场!” 大门打开,欢呼声猛灌入厅,梁柱都在颤抖,什么也听不清。当先的两位剑士迈步出发,走过明亮的拱门,然后是下一组、再下一组。杰赛尔以为自己僵得不能移动分毫,活像吓呆的兔子,但轮到他时,他却雄赳赳地踏步跟上葛斯特,擦得锃亮的靴子踏在瓷砖地上,走进拱门。 元帅广场完全变样。广场四周搭起一排又一排看台,座椅向后延伸、延伸,向各个方向延伸,直到再也数不清。选手们在高耸的看台中间的峡谷里列队——木梁、木桩和树干撑起这片暗影森林——朝中央的宽敞赛场前进。在前方,似乎很远的地方,决斗圈设好了,那是如海一般的脸孔中一圈枯黄干燥的草。 杰赛尔逐渐看清前排人士个个有财有势,穿着最好的衣服,手搭凉棚遮挡耀眼阳光,比起关注参赛选手,他们似乎更热衷于展示时髦。往后看,坐在更高地方的人地位较低,服装也较为朴实。广大平民是五颜六色的色块,挤在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碗型场地边沿,但他们的兴奋劲儿隔着老远也体会得到:欢呼、叫嚣、踮着脚尖拼命挥手。在他们头顶,在能俯瞰广场的高墙和屋顶上,在那些窗户和城垛中,同样塞满了观众,犹如突出人海汪洋的岛屿。 杰赛尔眨眼望着人潮,心知自己正合不拢嘴,却没法控制自己闭嘴。见鬼,他快吐了。早知道该吃点东西,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若是在这里,在半个世界面前吐出来会怎样?紧张的情绪将他占据。武器带了吗?武器在哪里?在手中,在手中。观众咆哮、叹息、号叫,无数声音组成迷之海洋。 选手们从决斗圈旁退开。并非所有人今天都得上场,大部分只是围观。有的选手径直走进前排落座,活像今天的观众还不够!——但杰赛尔得不到这份解脱。太过分了,他只能走向剑士作准备活动的围栏。 进去之后,他猛然瘫倒在威斯特身边的座位上,闭眼不住擦拭满头大汗。观众无休止地欢呼,这里的一切都太明亮、太喧哗、没法抵抗。瓦卢斯元帅就在一旁,俯过围栏凑在某人耳边大叫。杰赛尔望向场子正对面的王家包厢,隐约指望能分心。 “国王陛下似乎很满意今天的场面。”威斯特对杰赛尔耳语。 “嗯嗯。”事实上,国王显然已陷入沉睡,王冠歪斜到一定角度。杰赛尔懒洋洋地猜测它会不会掉下来。 兰迪萨王太子在那儿,跟往常一样穿得华贵非凡,他喜气洋洋地转来转去,好像大家都是来捧他场的。他弟弟雷诺特王子则是一副朴素、严肃的样子,皱眉观望人事不省的父亲。他们的母亲,也即联合王国的王后陛下,在他们身旁坐得笔直,高高扬起下巴,极力假装她高贵的夫君正光华万丈地君临现场,而其王冠绝对没有随时掉下来砸她膝盖的危险。在王后和霍夫阁下之间,杰赛尔捕捉到一个年轻女子,非常、非常漂亮,穿得甚至比兰迪萨更华贵——如果说那可能的话——脖子上一串沉重的钻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姑娘是谁?”杰赛尔问。 “哦,特维丝公主,”威斯特低语,“塔林之主、奥索大公爵的女儿。她的美貌名副其实,一点也没夸张。” “我听说塔林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也这么听说,可她是例外,你以为呢?”杰赛尔不太信服。她美是美,但眼里有种冰冷的骄傲。“我记得王后有意让兰迪萨太子娶她。”杰赛尔看见王太子倾身越过母亲,用无聊笑话奉承公主,说完后自己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拍膝盖。公主报以冷冰冰的微笑,隔着场子都能瞧出其中的厌恶,只有兰迪萨自己浑然不觉。这时,杰赛尔的休息时间到头了,一个穿红外套的高个儿沉重地走到决斗圈中央。他是裁判。 “开始了。”威斯特低语。 裁判演戏般夸张地抬起一只手,伸出两根指头缓缓转动,等待喧哗慢慢消停。“今天,你们有幸目睹两场顶尖水平的比试!”他声若雷霆,抬起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指头,等待欢呼不断拔高。“三战两胜制!”他平放两条胳膊,“四位最优秀的剑士!其中两位将会回家……两手空空。”裁判放下一条胳膊,伤感地摇头,观众也跟着叹息。“另外两位将进入下一轮!”观众高呼赞美。 “准备好了?”瓦卢斯元帅凑到杰赛尔肩膀边问。 见鬼的蠢问题。没准备好又能怎样?就此弃赛?取消比赛?对不起了大家,我没准备好?明年见?杰赛尔说出口的只是:“嗯,嗯。” “时辰已至!”裁判一边高呼,一边在场子中央缓缓转身,“第一对上场!” “你的夹克!”瓦卢斯斥道。 “呃。”杰赛尔摸索着纽扣,慌忙脱掉夹克,又机械地挽起衬衣袖子,他偷眼瞥去,发现对手也同样匆忙。那是个高瘦的青年,胳膊很长,无神的眼睛稍带阴霾。似乎不是个高手。杰赛尔注意到对方从助手手里接剑时手微微发抖。 “由赛普·唐·维森训练,来自斯塔兰的罗斯托的……”裁判停了片刻,追求戏剧效果,“……库特斯·唐·博亚!”一阵热烈的掌声,杰赛尔嗤之以鼻,白痴才为小丑鼓掌。 高瘦的青年从座位上起身,严肃地走向决斗圈,他的武器在阳光下闪烁。“博亚!”那高瘦小丑就位时,裁判再度大喊。威斯特从剑鞘中抽出杰赛尔的武器,金属声让杰赛尔再度想吐。 裁判又指向剑士围栏:“他的对手!王军军官,由瓦卢斯元帅阁下亲自训练!”周围响起喝彩,老元帅听了很受用。“让我们欢迎来自米德兰的路瑟家族、在阿金堡服役的……杰赛尔·唐·路瑟上尉!”海潮般的欢呼席卷比武场,比博亚得到的嘹亮得多,其中更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很多人喊出数字,无疑是在下注,杰赛尔迈步时,不由泛起又一阵恶心。 “好运。”威斯特剑柄朝前,递上武器。 “他无须好运!”瓦卢斯斥道,“这博亚显然是个废柴!看那姿势!压迫他,杰赛尔,压迫他!” 走到中央那圈干草地似乎花了很长时间,观众们呼声之高,却也压不住他胸膛的心跳。他汗津津的手把武器转来转去。“路瑟!”裁判看着杰赛尔靠近,露出宽阔的笑脸大喝。 无聊和无用的问题在脑子里盘旋。阿黛丽在场吗?她在看台,猜测他今晚会不会赴约吗?他会被杀吗?元帅广场中央这圈草哪儿弄的?他抬头瞥向博亚。对方也是同样的感受吗?观众静了下来,静得怕人,深邃的静默沉沉地压在杰赛尔肩头。他走到决斗圈内自己的位置。博亚耸耸肩,摇摇头,举械致敬,而杰赛尔想尿尿,从没这么想尿尿。尿裤子怎么办?布料上现出暗色大点,被称作尿裤子的剑士。若是真尿了,只怕一百年也洗不清。 “开始!”裁判高声喝令。 但什么也没开始。两位剑士只是站在原地,注视对方,武器在手。杰赛尔眉毛很痒,他很想挠,但怎么挠呢?对方舔舔嘴唇,向左谨慎地踏出一步。杰赛尔也跟着踏一步。两人诚惶诚恐地绕圈,靴子轻轻踩碎干草。他们缓缓地、缓缓地靠近。杰赛尔的世界缩小到长剑尖头之间。不到一跨,不满一尺,只剩六寸。杰赛尔只看见那两个闪耀的尖头。三寸。博亚虚弱地前刺,杰赛尔下意识地躲开。 他们的剑轻轻擦过,却似乎向全场发出了信号。呼喊顿时重新响起,排山倒海: “杀了他,路瑟!” “是的!” “刺!刺!” 这些呼喊很快溶解为无意识的凶暴海洋,在决斗圈外肆意澎湃。 杰赛尔越是看清高瘦小丑的动作,就越是鼓起勇气,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博亚笨拙地戳刺,杰赛尔简直无须移动就能格开,博亚没信心的下砍也被他毫不费力地挡住。随后博亚发起冲锋,但姿态冒失,失去了平衡。杰赛尔轻松绕开对手,用长剑钝头刺中其肋下。 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 “路瑟拿下第一战!”裁判宣布,看台应声涌起欢呼。杰赛尔对自己微笑,沐浴在观众的赞美中。瓦卢斯说得对,小丑是废柴。再胜一场,就能进入下一轮。 他归位,博亚也归位。博亚用一只手揉着肋骨,责难地看向杰赛尔。这可吓不住杰赛尔,你是要用眼神防守吗? “开始!” 两人立刻接近,来往了两回合。 杰赛尔难以置信对手这么慢,好像剑有一吨重。博亚的长剑不断出击,试图远程压制杰赛尔——这小丑几乎没利用短剑,更别提双剑合璧了。更糟的是,他已喘起粗气,才打了不到两分钟啊,这乡巴佬到底受过正规训练没有?还是从街上随意找个仆人来充数?杰赛尔向旁跳开,在对手身边舞蹈。博亚试图跟上他的节奏,态度顽强,动作却太笨拙。比赛开始向闹剧的方向发展。没人会为闹剧喝彩,这呆头呆脑的傻瓜抹黑了杰赛尔的精彩表演。 “噢,加油啊!”他鼓励对手,看台上一阵笑声。博亚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却远远不够。杰赛尔挡下他无用的攻击,继续在他身边舞蹈,于决斗圈内穿梭自如,而对手很快只能盲目跟随,始终差上三步。这小丑失去了准头、丢掉了速度、没有了思想。仅仅几分钟前,杰赛尔还惧怕这无能的小丑,现在他无聊了。 “着!”他一声暴喝,忽地转守为攻,一记凶猛的砍劈正好抓住失去平衡的对手。观众沸腾了,他们号叫着支持杰赛尔。杰赛尔连刺数剑,博亚绝望地格挡,始终没能恢复平衡。他摇摇晃晃地后退,直到再也撑不住,双臂乱舞,短剑脱手飞出,一屁股坐倒圈外。 观众哄堂大笑,杰赛尔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可怜的小丑,模样实在有趣,活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路瑟上尉获胜!”裁判大喊,“二比零!”博亚翻身起来时,观众发出阵阵嘘声。小丑看来快哭了。杰赛尔踏步上前,伸出手,却没法完全抹去脸上的笑意。手下败将激烈地回绝了帮助,他撑起自己,用半是憎恨半是受伤的眼神瞪着杰赛尔。 杰赛尔轻松地耸肩:“你这么烂不是我的错。” *** “再来一杯?”卡斯帕摇摇晃晃的手伸出酒瓶,醉眼惺忪。 “不,谢了。”杰赛尔在卡斯帕倒酒前把他轻轻推开。卡斯帕困惑了片刻,转向加兰霍。 “再来一杯?” “再来,再来。”大个子将玻璃杯滑过粗糙桌面,似乎在强调“我没醉”,实际上他早醉了。卡斯帕眯起眼,放低瓶子倒酒,好像杯口离得很远。杰赛尔瞅着瓶颈在空中颤动,“哒哒”点在杯沿,死活也倒不进。酒洒入桌,流到加兰霍腿上。 “你醉了!”大个子抱怨,晃悠悠地起来,用那双醉得发抖的大手抹了抹脸——同时打翻了椅子——周围几名客人厌恶地瞥向他们这桌。 “再来再奶。”卡斯帕咯咯笑。 威斯特从杯间略一抬头:“你俩都醉了。” “不是咱俩的错儿,”加兰霍拼命够椅子,“是他的错!”他的指头点点戳戳杰赛尔。 “他赢了!”卡斯帕打个大嗝,“你赢了,不是吗,我们要为你庆祝!” 杰赛尔真希望没来庆祝。他开始觉得有些窘。 “我表妹阿瑞丝宅场——权看见了。她很敢动。”卡斯帕伸手环住杰赛尔的肩膀。“我觉得她蜜上你了……蜜上……蜜上了。”他潮湿的嘴唇凑到杰赛尔脸畔,试图把话说清。“她很油钱,很油钱。蜜上了。” 杰赛尔皱紧鼻子。他对卡斯帕那骨瘦如柴的无知表妹没有一丁点儿兴趣,不管她多有钱——而卡斯帕的口气实在太臭。“很好……她很可爱。”他脱出中尉怀抱,推搡动作算不上轻柔。 “那么,几时北伐呢?”布林特的提问声太吵,他似乎等不及了。“应该快了吧,下雪之前就能班师,呃,少校?” “哈,”威斯特喷口鼻息,自个儿皱起眉,“按现在的整备速度,下雪之前能出发就不错了。” 布林特有点吃惊:“好吧,不管何时起程,我们都能好好教训那帮北蛮子。” “教训背蛮子!”卡斯帕叫道。 “是啊。”加兰霍点头赞同。 威斯特似乎并不乐观:“我没那么肯定。你们看见贵族们送来的新兵了吗?很多人连走路都难,不消说打仗。真丢脸。” 加兰霍恼火地一挥手,打消掉所有疑惑:“我们要对付的是蛮子!我们会打得他们屁股吃土,跟杰赛尔今天料理那白痴一样。呃,杰赛尔?下雪之前就能班师,大家都这么说!” “你了解北方吗?”威斯特在桌上倾身,“你了解那里的森林、山脉、河流吗?那里没有多少开阔地用于打仗,没有几条道路可供行军。想教训谁,至少得先抓到他。下雪之前能班师?我猜是明年下雪的时候,如果回得来的话。” 布林特震惊得双目圆瞪:“不是吧!” “不……不,算了。”威斯特叹息着摇头,“我确信一切都会没事,大家都能获得荣誉和晋升,下雪之前就能班师。只是我会给你们多带件外套,以防万一。” 这群伙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威斯特就这样,老是不合时宜地严肃,他紧锁的眉头仿佛在说:“今晚我根本没兴致。”布林特和加兰霍闷闷不乐又迷惑不解。只有卡斯帕保持住好心情,懒洋洋靠在椅背,半闭眼睛,兀自喜滋滋地不在乎周围状况。 所谓的庆祝。 杰赛尔只觉疲惫、烦恼和担忧同时涌上心头。他担忧比赛,担忧战争……担忧阿黛丽。那封信还在口袋里。他瞟了威斯特一眼,赶紧移开目光。妈的,他有负罪感,以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而他不喜欢这样。不去见她,他会因为让她白白等待而负罪;见了她,又会因为打破对威斯特的承诺而负罪。这是两难,杰赛尔咬着拇指甲想。他们该死的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了,”威斯特突然声明,“我得走了。明天要赶早。” “嗯嗯。”布林特喃喃道。 “好的。”加兰霍答应。 威斯特望进杰赛尔的眼睛:“我有话跟你说。”他表情严肃、认真,甚至有几分恼怒。杰赛尔心往下沉。莫非威斯特知道那张纸?阿黛丽是不是告诉他了?少校转身走向僻静角落。杰赛尔环视周围,绝望地寻找脱身之术。 “杰赛尔!”威斯特唤道。 “来了,来了。”他极勉强地起身,跟上朋友,摆出自认为最无辜的笑容。也许是别的事呢。与阿黛丽无关。拜托,千万要是别的事。 “此事我不想让人知道……”威斯特谨慎地查看,确保没人听见。杰赛尔咽了口口水,他随时可能迎头挨一记老拳。第一下肯定躲不了。打人不打脸,他还没被人真正揍过脸。曾有个姑娘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但那毕竟跟拳头不一样。他听天由命地做好准备,咬紧牙关,微微发抖。“伯尔定下了日期。我们还有四周。” 杰赛尔茫然回瞪:“什么?” “离出发还有四周。” “出发?” “去安格兰,杰赛尔!” “噢,是的……去安格兰,当然!你说还有四周?” “我认为此事你应该知情,因为你忙于比赛,没时间调整。你必须准备好。” “是的,当然。”杰赛尔擦擦汗津津的额头。 “你还好吗?脸色不太对。” “我好,很好,”他深吸一口气,“太刺激了,你知道,比剑和……所有的事。” “别担心,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威斯特拍拍他肩膀,“但今天只是个开始,想获得冠军,你必须再赢三轮,每轮对手会越来越强。千万不要松懈,杰赛尔——也不要喝得太醉。”他松手朝门走去,杰赛尔回到同伴们的桌旁时长舒了一口气。鼻子总算没断。 一旦确定威斯特不回来,布林特立马开口抱怨:“他到底哪根筋不对?”他皱紧眉竖起拇指朝门边指点,“我的意思是,好吧,我知道他是我们这伙人中的英雄,好吧,我的意思是……” 杰赛尔朝下看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好吧,说穿了!他、他太悲观!”酒精给了中尉勇气,他终于说出想法,“实际上……好吧,我的意思是……他发表的全是懦夫言论!” “不,看看你,布林特。”杰赛尔厉声反驳,“他三次上战场,第一个冲进乌利齐城的缺口!他也许不是贵族,但他妈的确有胆色!他了解麾下官兵,了解伯尔元帅,了解安格兰!你了解什么,布林特?”杰赛尔嘟起嘴,“除了喝酒跟输钱?” “男人了解这两样就够了嘛,”加兰霍紧张地笑笑,尽力缓和气氛,“上酒!”他不知朝谁吼道。 杰赛尔一屁股坐下。若说威斯特离开前已是兴味索然,现下可谓意兴阑珊。布林特生起闷气。加兰霍摇晃椅子。卡斯帕终于睡着了,瘫倒在浸满酒水的桌上,轻微而有节奏地打鼾。 杰赛尔干了杯中酒,环视身边这帮酒鬼。见鬼,真无聊。没错——他开始认识到了——酒鬼们的对话只有酒鬼们自己才觉得有意思。几杯黄汤下肚,足以让正派人变成无法忍受的白痴。他不禁担心自己有没有像卡斯帕、加兰霍甚或布林特那么烂醉失态过。 他审视这帮白痴,浅浅一笑。若他当上国王,为治这酗酒之罪,他要把他们统统抓来砍头,至少关上个一年半载。他站起身。 加兰霍抬头:“你干吗?” “我要睡一觉,”杰赛尔叫道,“明天得训练。”他真想直接冲出去。 “可你赢了!我们不该庆祝吗?” “这只是第一轮,我还有三个对手,个个都比今天那小丑强。”杰赛尔从椅背上取下外套,披上肩。“睡便。”加兰霍大声喝着自己的酒。 卡斯帕把脑袋从桌面上抬了一会儿,酒液粘住一侧头发:“泽么快就走?” “嗯嗯。”杰赛尔边说边转身大步离开。 酒馆外的街道冷风吹拂,让他更清醒了。清醒得痛苦。他渴望有理解他的人,但这个钟点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就着酒馆窗户的昏暗灯光又读了一遍。如果他全力奔跑,也许还能见到她。他缓步朝四角区走去。说说话而已,他需要跟人说说话…… 不,他强迫自己站住。他真要假装只做她朋友?所谓男人女人间的友谊,就是其中一位追了另一位太长时间,却无疾而终。他对这种关系没兴趣。 那该如何是好?结婚?跟个毫无血统、一贫如洗的女孩结婚?决不可能!带阿黛丽回家该怎么说?这是我老婆,爸爸!老婆?她有哪些关系?杰赛尔想想就打颤。 他们能不能在结婚和做朋友之间找个中间点,让彼此皆大欢喜呢?他又开始缓步前进。不是朋友,也并非夫妻,在两者之间?他大步朝四角区前进。他们可以私下幽会,聊天、说笑或者找张床…… 不。不。杰赛尔陡然停下,恼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即便她愿意,他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威斯特是一方面,其他人发现会怎么想?自然,这损害不了他的名声,但她可就全毁了。全毁了。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毫无疑问,他不能这么对她。她的确出身不好,但这是生来注定的,为这个就可以轻贱她?太自私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以前居然没意识到这点。 结论出来了。实际上,同样的结论他今天已得出了十次:跟她见面没有好结果。很快,他就要出发打仗,结束这段荒诞的相思。回去睡吧,明天再训练一整天。练,拼命练,直到瓦卢斯元帅把她从他脑海里赶跑。他深吸一口气,摆正肩膀,转身朝阿金堡走。 *** 哈罗德大王的雕像隐现于黑暗中,立在几乎与杰赛尔等高的大理石底座上,对四角区旁这个僻静的小广场而言,它显得太大了。他一路躲在阴影里,避开行人,鬼鬼祟祟来到这地方。幸好附近没什么人。夜色已浓,阿黛丽多半早已放弃——如果她真的来过。 他蹑手蹑脚绕雕像走了一遭,窥探周围的憧憧阴影,活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不知路过这里多少次了,难道这里不是公共广场吗?他和任何人一样有权待在这里。可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贼。 广场上空无一人。很好。对大家都好。没有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就这样吧。可他为何如此失落?他抬头望向哈罗德的脸,望着雕刻家为真正的伟人塑造的容颜。他也有个强壮、俊美的下巴,这个哈罗德,几乎和杰赛尔一样。 “醒醒!”有人在他耳边说。杰赛尔发出女孩般的尖叫,往外一躲,抓住哈罗德王的巨腿才没摔倒。他身后有个戴兜帽的黑影。 黑影轻笑。“别尿裤子。”是阿黛丽。她推开兜帽,一扇窗透出的光斜射在她微笑的下半边脸,嘴唇一边高一边低。“只有我啦。” “我没看见你。”他无意义地呢喃着,松开死握住巨石腿的手,竭力装得镇定。他觉得这是个糟糕的开始,这种斗篷蒙面的游戏他一窍不通,阿黛丽却似乎很自在,他不由得怀疑她以前玩过类似的把戏。 “最近,很难见到你啊。”她说。 “是啊,呃,”他低声道,心仍在怦怦直跳,“我最近很忙,剑斗大赛以及……” “噢,了不起的剑斗大赛。今天我看你比剑来着。” “你看了?” “你很棒。” “呃,谢谢你,我——” “我哥说了什么,对吗?” “啥?关于比剑?” “不是,呆子,关于我。” 杰赛尔愣住了,他搜肠刮肚想方设法回答:“其实他是——” “你怕他吗?” “不!”一阵沉默,“好吧,我是有点怕。” “但你还是来了,我想我应该感到荣幸。”她缓缓绕着他转,上下打量他,从脚到头,从头到脚。“不过,你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很晚了,我马上就得回家。”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些东西,丝毫无助于平复他躁动的心。他必须明确声明不能再见她。这事不对。对他们俩都不好。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不会有好结果…… 他的呼吸急促、兴奋、紧张,他的目光无法从她阴影下的脸庞移开片刻。就现在,他必须告诉她。他不是为这个才来的么?他张嘴欲言,但所有词汇似乎都飘向了远方,属于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人,不能理解,也无法表达。 “阿黛丽……”他说。 “嗯?”她走近他,头歪向一边。杰赛尔想退,但背抵住了雕像。她走得更近,双唇微启,盯住了他的唇。说来,这到底有什么错? 更近了。她朝他抬起脸,他闻到她的气息——脑海里充满她的香味,脸颊下是她的温暖。这到底有什么错? 她凉凉的指尖扫过他下巴的线条,埋进头发,将他的头推向她。她的唇亲到他的脸,既软且烫,然后是他的下巴,然后是他的双唇。她温柔地吮吸他的唇,把自己完全投向他,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背。她的舌头舔过他的口腔,他的牙齿,他的舌头,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也许那是他的呻吟——他真的分不清。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晃荡,忽冷忽热,两片唇代替了全部思考。就好像这是他的初吻。这到底有什么错?她咬了他,有点痛,但没咬出血。 他睁开双眼,气喘吁吁、浑身发颤、腿脚酥麻。她抬头看他,黑暗中目光闪烁。她正小心翼翼地研究他。 “阿黛丽……” “什么事?”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她浅笑着低头——好一抹残酷的笑,好似刚刚诈骗了他全副身家。但他不在乎。“什么时候?” “噢,我会让你知道。” 他只想再吻她。见鬼的后果,去他妈的威斯特,统统滚一边去。他向她弯腰,闭上眼睛。 “不,不,不行,”她推开他的嘴,“你应该早点来。”她挣脱他的怀抱,转身就走,嘴角依然留着微笑。她走得很慢,他默默地、着迷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背依然靠在冰冷的石座上。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 她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为确认他还在看她。她的眼神令他胸膛发紧,紧得生痛,然后她转过角落不见了。 他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眼睛睁得老大,扑哧扑哧喘气。冷风吹过广场,终于让他回到现实世界。比剑,战争,好友,诺言。这是一个吻,仅此而已。一个吻,就让他所有的决心像打碎的夜壶里的尿一样流失殆尽。他茫然四顾,突然感到无比的负罪感,迷惑而恐惧。他刚才做了什么? “妈的。”他骂道。 造孽 Dark Work 燃烧会使万物散发出不同气味。一株潮湿鲜活的树与一株干枯僵死的树完全不同——猪肉和人肉烧起来倒差不多,但那是另一回事——狗子闻到的是烧房子。他熟悉这气味,非常熟悉,熟到近乎本能。房子通常不会自己着火,通常意味着残暴,意味着附近有蓄势待发的敌人。因此他肚皮贴地,小心于林间爬行,不时透过灌木向外张望。 他看清了。一股长长的黑烟自河畔袅袅升起。那是一栋小屋,烧得只剩矮石墙。屋旁应有个谷仓,却余下黑木头和灰烬。旁边还有两棵树和一小块耕地。在这么靠北的地区耕种,实在是自找苦吃。这里太冷,长不出什么——也就收获几种根茎作物,再养几头羊,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喂一两头猪。 狗子摇摇头。谁会烧这等穷人家?谁会来如此贫瘠的地方偷盗?可能只是喜欢放火。他向前挪了挪,朝山谷下左右巡视,想找出纵火者,但只见到几只散布在山谷里的消瘦绵羊。他又钻回草丛。 回营地途中,他的心一路下沉。和往常一样,争吵声渐渐升高、清晰。他犹豫片刻,想着要不要分道扬镳——他厌倦了没完没了地吵。但最终,他抛开这念头,一个好探子不能抛弃队友。 “闭上鸟嘴行不,黑旋风?”巴图鲁闷声闷气地说,“当初是你要去南方,我们向南走,你天天抱怨山路!现在出了山区,你又整日整夜说肚子饿!我听够了,你这条满腹牢骚的狗!” 黑旋风刺耳地咆哮:“那凭啥你吃的是我的两倍,凭你是头大肥猪吗?” “你这小杂鱼!我捏死你像捏虫子一样简单!” “好哇,死胖子,等你睡着我一定抹你脖子!到时我们就不愁吃了!最起码不用再听你操蛋的呼噜!你这头吵死人的猪,我算知道他们为啥叫你霹雳头了!” “你俩都闭上臭嘴!”狗子听到三树的吼声,大得连死人都能吵醒。“我受够了!” 狗子看到他们了。五个人,巴图鲁和黑旋风剑拔弩张,三树抬手挡在两人中间,福利坐在一旁,神情落寞地看着他们,寡言则懒得搭理,低头检查自己的弓箭。 “嗨嗨!”狗子低吼一声,他们全都转头看过来。 “狗子回来了。”寡言头也不抬地说。这个人委实有些莫名其妙,常常整天一言不发,偶尔说一句,又是显而易见的事。 福利一如既往地热衷于插科打诨。没他的话,这帮人说不定早就自相残杀了。“发现什么了,狗子?”他问。 “还用问,森林里有五个操蛋的傻逼!”他边走边嘶声说,“一里地外就能听见他们叫骂!还都是些有外号的,你能信吗,都是传闻里的大人物!只会内讧!五个傻逼——” 三树抬手:“好啦,狗子,我们都懂。”他瞪着大巴和黑旋风,后两人也互瞪着,但没再多说。“你发现什么了?” “附近在打仗,或有冲突。有座农庄被烧。” “被烧,你说?”大巴问。 “是。” 三树皱眉:“带我们去瞧瞧。” *** 狗子之前藏身树丛往下看,并没看见这些。他不可能看见,因为烟雾太浓,离得又远。真相待靠近后才呈现,令他想吐。他们也都看到了。 “造孽,”福利看向头顶的树,“造孽啊。” “是的。”狗子小声回应。他不知该怎么形容。一位老人的尸体挂在树枝上,赤裸的双脚几乎碰到地面,它不时摇晃几下,带得树枝吱嘎响。他可能试图反抗,所以有两支箭穿过身体。另一具尸体是个女人,年龄太小,不大可能是老人的妻子,或许是女儿吧。狗子猜测剩下两具都是女人的孩子。“怎会有人吊死孩子?”他喃喃道。 “我觉得某些黑心肠的人做得出。”大巴评论。 黑旋风吐口唾沫:“说我吗?”他咆哮着回敬,两人瞬间又剑拔弩张。“我是烧过农庄,烧过一两个村子,但都有原因。那是在打仗,况且我会放过孩子。”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大巴说。狗子闭上眼,叹口气。 “他奶奶的,你以为我在乎你听到的狗屁?”黑旋风嚷道,“那是别人造谣,你这坨化不开的大屎!” “我很清楚你是哪路货色,鸟人!” “够了!”三树望着树枝愁眉不展地吼道,“话都不会说吗?狗子讲的没错,现下我们出了山区,情况越来越复杂,不许再吵,听见没!闭嘴,冷静,像冬天一样冷。好歹都是有外号的。” 狗子点点头,很高兴终于能听到些像样的话。“附近打过仗,”他提出,“肯定的。” “唔。”寡言应了一声,不晓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三树的目光仍锁定在摇晃的尸身上:“没错,我们得上点心,上点心,不要再搞些有的没的。我们跟上这群人,看看他们为谁打仗,之前说什么都没用。” “除了贝斯奥德还能有谁,”黑旋风说,“一看就知道。” “先看再下结论。大巴和黑旋风,把尸体放下埋了,或许这能让你俩冷静冷静。”两人互瞪了一眼,三树并没在意。“狗子,你去嗅嗅干出这事儿的家伙。嗅出来,我们今晚就去拜访,来个以牙还牙。” “好啊。”狗子兴致勃勃地着手寻找,“以牙还牙。” *** 狗子想不通。如果这帮人在打仗,应该害怕被敌人偷袭,会掩盖行藏。但他们完全没这么做,他轻松就能跟踪,并算出共有五人。似乎他们大摇大摆离开烧毁的农庄后,沿山谷中的河流一路行人树林。踪迹过于明显,狗子不禁怀疑是陷阱,想引他自投罗网,把他吊死在树上。显然他多虑了,天黑前,他赶上了这帮人。 他最先闻到烤羊肉的味道,然后听到声音——交谈,吼叫,大笑,完全不控制音量,隔着“哗哗”河水也清晰可闻。他看见了他们。这帮人围着空地里的大火堆而坐,火堆上叉了只剥好皮的羊,无疑是从农庄抢的。狗子蹲在灌木丛中,如草木般沉稳自然。对方确有五人——或者说,四个成人和一个约十四岁的孩子。他们都坐在那里,没人站着守卫,没人负责警戒。狗子想不通。 “他们都坐在那里。”回去后,他轻声报告,“就坐着,没人守卫,什么都没有。” “就坐着?”福利问。 “是啊,五个都是。坐在那有说有笑。我感觉不太好。” “我也感觉不好。”三树说,“但农庄的模样让我感觉更不好。” “战吧。”黑旋风吼道,“战吧,必须一战。” 这次巴图鲁和他意见一致:“战吧,头儿。教训教训他们。” 连福利都没反对,但三树还是花了点时间思考,并没着急行动。随后,他点点头:“那就战吧。” *** 若黑旋风不愿现身,你在黑暗中是无法看见他的,当然也听不到他的声息。但狗子知道他正匍匐穿越树丛。长期并肩作战,会让你了解同伴,了解他的思考方式,并且你的思考方式也会逐渐和他同步。 因此,狗子清楚黑旋风的位置。 狗子另有目标。他辨出最右边一个人的黑色剪影,火光下十分清晰。狗子不想其他人,一心只放在目标上。选好目标,或是头儿为你指定了目标,你必须全力以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瞻前顾后只会送命,这是罗根教他的,他始终谨记于心。世事如此。 狗子爬近了,更近了,火焰的温度扑面而来,他感到手中冰凉的武器。死者在上,他和往常一样想撒尿,但目标离他不到一跨。有个男孩面对着他——如果立刻放开羊肉抬头,就会看到接近的狗子,男孩却只顾着吃。 “啊!”有人惨叫。这说明黑旋风出手了,并轻松得手。狗子纵身一跃,刺中目标的脖颈。那人跳起来,抓住受伤的咽喉,蹒跚着前进一步便倒下了。另一名敌人刚放下啃到一半的羊腿,就被射穿了胸膛。是河边的寡言射的。那人惊得发呆,随后跪下,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只剩两个。男孩愣愣地坐在那儿盯着狗子,半张的嘴还挂着一小块肉。另一人握着一把长匕首起身,急促地喘息。那匕首肯定是吃肉时就在用。 “放下武器!”三树高喊。狗子看见那尚有战斗力的敌人大步走来,火光勾勒出硕大圆盾的金属光泽。那人咬着嘴唇,眼神在朝他两边分头包抄的狗子和黑旋风身上来回游移。他又看到霹雳头从黑黝黝的树丛中现形,高大得简直不像人,肩上还扛着把寒光闪闪的巨剑。于是他决定不作无谓挣扎,将匕首扔到地上。 黑旋风一跃上前,擒住对方手腕,绑到身后,用力将他推跪在火堆旁。男孩被狗子如法炮制,他咬紧牙关,一言未发。从头到尾只是一瞬间的事,和三树的要求一样:安静、冷酷。狗子手上全是血,但这没法避免。收工了。寡言扛着弓,慢悠悠蹚过河,经过射死的敌人时,他踢了尸体一脚,对方毫无反应。 “死了。”寡言说。福利在远处瞥向两名俘虏,黑旋风凝视着自己绑的那位。 “我认识这鸟人。”他语气相当满意,“‘烂泥潭’哥亚,对吧?不容易啊!我他妈半天才想起来。” 烂泥潭恶狠狠地盯着地。他看来很残忍,狗子想,可能农民就是他下令吊死的。“没错,我是烂泥潭,你们不用报名了!反正有人发现国王的征税官出事的话,你们就死定了!” “他们叫我黑旋风。” 烂泥潭抬起头,惊讶得张大嘴巴。“哦,我操。”他低声说。 跪在烂泥潭旁的男孩睁大双眼张望。“黑旋风?你?你不可能是那个黑旋风吧……哦,我操。” 黑旋风缓缓点头,阴狠的笑容在脸上扩散,他渴望杀戮。“烂泥潭哥亚,你可有好多事得拎拎清咧。我一直想找你,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拍拍烂泥潭的脸,“也抓住你了。真他奶奶的巧啊。” 尽管被捆着,烂泥潭还是尽力挪开脸:“我还以为你下地狱了,兔崽子!” “我也这么以为,可惜只是去了群山以北。烂泥潭,在你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以前,我要问你几句:你们效力的国王是谁?你们为谁征税?” “去你妈的!” 三树从他看不见的方向给他脑袋一记老拳。待他转头去看,黑旋风从另一方向又是一拳。他脑袋就这样来回转了几圈,终于服软。 “你们和谁打?”三树问。 “我们根本没打!”烂泥潭从破碎的牙齿间唾了一口,“去死吧,兔崽子们!你们完全不清楚状况,对不?”狗子听了皱眉,他不喜欢这话。好像事情在他们走后有了变数,而他从没遇到好的变数。 “我问了问题,”三树说,“你那小脑袋瓜专心回答就行。谁还在打?谁还没向贝斯奥德屈膝?” 烂泥潭不顾一切地纵声大笑:“没人在打!都结束了!贝斯奥德成了国王,北方的国王!人人都要向他屈膝——” “我们不会。”巴图鲁隆隆地说,他弯下腰,“老快艇怎样?” “死了!” “赛斯呢?叮当脖呢?” “死了,全死了!你们这帮蠢货!现在只有南方有仗打!贝斯奥德已向联合王国宣战!哈哈!我们一定会大胜而归!” 狗子不知这些话能不能信。国王?北方没有国王,北方不需要国王,即便要选,他也绝不会选贝斯奥德。对联合王国宣战?太他妈蠢了,显然南方人比北方人多得多。 “既然这儿没打仗。”狗子问,“你们为何杀人?” “操你妈呀!” 巴图鲁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黑旋风踹了他一脚,又拉他起来。 “为什么杀?”巴图鲁问。 “收税!”烂泥潭大喊,血水从鼻孔涌出。 “收税?”狗子反问。这词太陌生,他想不通。 “他们不交!” “交给谁呢?”黑旋风问。 “贝斯奥德,还能是谁?他征服了整个北方,粉碎了所有氏族,当然要收税!大家欠他!我们来收!” “收税,呃?毫无疑问,是南方鬼子的操蛋习俗!若他们交不起——”狗子边问边泛起一阵恶心,“就吊死他们,是吗?” “抗拒不交,就由我们处置!” “由你们处置?”大巴攥住烂泥潭的脖子,巨大的手掌慢慢用力,扼得烂泥潭直翻白眼。“由你们处置?吊死他们是不是让你很开心啊!” “行了,霹雳头,”黑旋风掰开大巴粗壮的指头,轻轻推开他,“行了,大个子,杀俘虏不合你身份。”他拍拍胸口,抽出斧头,“这种事该我做。” 烂泥潭总算缓过气。“霹雳头?”他咳嗽着依次打量他们,“你们都在,对吧!三树,寡言,最弱的福利!就你们不肯屈膝,呃?真他妈鬼迷心窍!九指呢?呃?”他语带嘲弄,“血九指呢?” 黑旋风转身,拇指摩挲战斧刃口:“入土了,你马上也跟他一样。我们听够了。” “放开我,兔崽子!”烂泥潭挣着绳子大喊,“你和我半斤八两,黑旋风!你杀的人比瘟疫还多!放开我,给我把武器!来啊!你不敢跟我决斗吗,胆小鬼?不敢跟我公平决斗?” “叫我胆小鬼?”黑旋风吼道,“你这个为收他奶奶的税连孩子都杀的孬种?你有过武器,但自己放弃了机会,你这种人不配有第二次机会。有何遗言,赶紧吧。” “我操你祖宗!”烂泥潭尖叫,“操你们这帮——” 黑旋风一斧劈开他眉心,将脑壳分成两半。烂泥潭蹬了下腿。结束了,没人为那龟孙子流一滴泪——即便福利也不过在斧子劈下时瑟缩了一下。黑旋风俯身朝尸体吐唾沫,狗子不怪他。只剩男孩了,他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盯着地上尸体,又抬头看他们。 “你们是那帮人,”他说,“九指的人。” “是的,小子,”三树道,“我们是。” “我听过好多故事,你们的故事。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呃,这是个问题,不是吗?”狗子自言自语。遗憾的是,他知道答案。 “我们不能带着他。”三树说,“我们不能有拖累,也冒不起险。” “他还是个孩子,”福利说,“放他走吧。”这是个好主意,但大家都知道行不通。男孩看来满怀期待,直到大巴掐断他的念想。 “我们谁也不能信任,在这儿不能。他会告诉别人我们回来了,然后又会有人追杀我们。不行。况且,烧毁农庄他也有份。” “我有得选吗?”男孩质问,“有得选吗?我想去南方!去打联合王国,给自己挣个外号,他们却把我送来这里,来收税。头儿下令就得执行,不是吗?” “是啊。”三树说,“没人说你有得选。” “我不想与他们为伍!我要他放过孩子!相信我!” 福利低头盯着靴子:“我们信。” “但你们他妈的还是要杀我?” 狗子咬咬嘴唇:“我们不能带着你,也不能放了你。” “我不想与他们为伍,”男孩垂下头。“这不公平。” “是的,”三树说,“这不公平。但世事如此。” 黑旋风一斧劈在男孩后脑,让他面朝下栽倒。狗子缩了缩头,看向一旁。他知道黑旋风这么劈是不让大家看见男孩的脸。这或许是个好主意,他也希望这能让大家好受些,但对他来说,脸朝下朝上没区别。他跟在农庄时一样难受。 这不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远远不是,但这的确是糟糕的一天。 狗子隐在谁也瞧不见的树丛深处,注视着他们沿道路开进。他留意保持下风向,说实话,他身上味道实在难闻。这是支奇怪的衰老队伍。一方面,他们看来都像战士,准备前往征兵场,然后奔赴战争;另一方面,他们又完全不对路,大部分人武器十分老旧,七拼八凑的盔甲苔迹斑斑、奇形怪状。他们的行军队伍松散混乱,多是些中老年人,要么头发灰白,要么谢顶光秃,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还有少数人太年轻,毛都没长齐,几乎还是孩子。 狗子觉得北方的一切都不对头。他琢磨着烂泥潭死前的话。向联合王国宣战。这些人是去打仗吗?如果是,说明贝斯奥德耗尽了北方的人力。 “怎样,狗子?”狗子回到营地,福利问,“啥情况?” “有人,有武装,但没什么厉害角色。大概一百多,几乎都是老头小孩,向西南方行进。”狗子指向道路延伸的方向。 三树点点头:“向安格兰,贝斯奥德确实打算进军,与联合王国开战。这肯定会血流成河,能扛矛的都被抓了壮丁。”如此说来,刚才的场景就不奇怪了。贝斯奥德行事一不做二不休,要么蓄势待发,要么倾尽全力,且毫不在意赔上谁的命。“都被抓了壮丁,”三树自言自语,“如果山卡现在翻越群山……” 狗子环顾四周,大家脏兮兮的脸上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他明白三树指的什么,他们都明白。如果山卡现在过来,北方将如无人之境,届时农庄的惨案还算是好下场了。 “我们得送个警告!”福利高声呼吁,“得警告他们!” 三树摇摇头:“你听到烂泥潭怎么说的。快艇死了,叮当脖和赛斯也死了。他们死光了,入土了,而贝斯奥德成了国王,北方人之王。”黑旋风怒冲冲地吐了口唾沫。“不屑也好,愤怒也罢,但事实如此,我们能警告谁?” “只有贝斯奥德。”狗子痛苦地呢喃出这句话。 “那我们就去警告他!”福利绝望地环顾众人,“他也许是个冷酷无情的杂种,但毕竟还是个人啊!总比扁头好,不是吗?我们总得警告谁!” “哈!”黑旋风喝骂,“哈哈!你觉得他会听我们的,最弱的?你忘了他对我们说过什么?对我们和九指?永远别回来!你忘了他差一点点就要杀光我们?你忘了他多恨我们每个人?” “他怕我们。”寡言道。 “又恨又怕。”三树低声说,“他意识到这个倒很明智。因为我们强大,我们有外号,我们是别人会追随的强者。” 大巴点点大脑袋:“是啊,卡莱恩不会欢迎我们,除非是把我们的头插在枪上。” “可我不强大!”福利叫嚷,“我是最弱的,大家都知道!贝斯奥德没理由怕我,也没理由恨我。我去!” 狗子讶异地看着他,其他人也是如此。“你去?”黑旋风问。 “对,我去!我可能不是战士,但也绝非懦夫!我去警告贝斯奥德,他或许会听。”狗子站起来,盯着他。很长时间来,他们这伙人没人愿意主动作牺牲,他快忘记那是什么滋味了。 “他或许会听。”三树喃喃道。 “他或许会听。”大巴说,“然后他妈的会杀了你,最弱的!” 狗子直摇头:“这太冒险。” “也许吧,但值了,对吗?” 他们面面相觑,惴惴不安。福利的勇气无疑让他们感动,但狗子觉得他太不现实。对方是贝斯奥德,因此只有一线希望,非常细微的希望。 可正如三树所说,他们指望不了别人。 空话和尘埃 Words and Dust 克尔塔绕着决斗圈鼓动观众,金色长发披散在肩,他一边朝观众挥手,一边对女孩抛飞吻,大家为这个精瘦青年而疯狂。他来自阿杜瓦,是王军军官,作为本地才俊,颇受大众青睐。 布雷默·唐·葛斯特靠在围栏上斜瞅对手,几乎懒得睁眼。他的武器又旧又沉,似乎极不灵便——跟他本人一样。他是个粗脖壮汉,与其说像剑士,不如说像个摔跤选手。这场比赛没人看好他,至少大多数观众是这样。我不一样。 左近有个收注人吼出赔率,从喋喋不休的人群中收钱。几乎所有人都压克尔塔。格洛塔从长椅上倾身向前:“压葛斯特的赔率是多少?” “压葛斯特?”收注人问,“一赔二。” “我压二百马克。” “不好意思,朋友,我输不起那么多。” “那就一百马克,但你要多赔四分之一。” 收注人考虑了一下,眼望天空,在脑子里飞快地衡量得失:“行。” 裁判开始介绍选手,格洛塔坐回去。葛斯特卷起衬衫袖子,他前臂粗如树干,当他活动肥厚的手指时,胳膊上显出虬结肌肉。葛斯特向左伸伸粗脖子,又向右伸伸脖子,然后从助手手里接过武器,试刺了两下。几乎没有观众关注他,他们都忙着为先上场的克尔塔加油助威,但格洛塔看到了。他比看上去要快得多,那种速度,兵器在他手中并不沉。 “布雷默·唐·葛斯特!”裁判叫道,壮汉沉重地走到决斗圈中就位。献给他的喝彩稀稀拉拉,大众不待见笨公牛。 “开始!” 这场比试并不好看。葛斯特出手便用沉重的长剑挥出大弧线,像个砍柴冠军在劈木头,每挥一记还大声咆哮。场面十分古怪:一位选手是来比剑斗技,另一位则似来拼命的。嗨,你只需打中对方,不是非把人劈成两半不可。然而格洛塔观察后发现,那些刚猛劲道的挥击并非是粗野蛮干,它们时机把握得很好,也十分精准。克尔塔躲开第一记劈斩时哈哈大笑,躲开第三记仍然面露微笑,待到第五记笑容完全消失。似乎不会回来了。 这场比试并不好看。但葛斯特的力量无与伦比。克尔塔堪堪躲过又一记横扫。不管有没有开刃,这一剑足以让脑袋搬家。 大众青睐的青年竭力反扑,试图在对手攻击的间歇赢回主动,但葛斯特显然不打算给他机会。壮汉哼了几声,毫不费力地用短剑挡开对手,又大声咆哮着,长剑呼啸加紧攻击。两把长剑相撞,洪亮的声音令格洛塔一缩——克尔塔的手腕向旁折去,武器差点脱手。这青年被震得蹒跚后退,扭曲的脸孔写满了痛苦与震惊。 我算明白葛斯特的剑为何看上去那么旧了。克尔塔在决斗圈中躲闪,企图回避一边倒的屠杀,然而壮汉的动作快到难以招架。葛斯特已然看破对手的能耐,也能预判对手的行动,他以无情的斩杀紧逼对手,克尔塔无路可逃。 又两记重砍,绝望的军官被逼到决斗圈边缘。一记镰刀般的横斩卸下长剑,那剑插进草地,兀自乱颤不休。军官瞪大眼睛,错愕地站了片刻,空空如也的手还在发抖——接着葛斯特大吼着毫不留情地冲上来,壮硕的肩膀猛撞向对手毫无防备的肋下。 格洛塔忍不住笑了。我还没见过哪个剑士被撞上天呢。克尔塔翻了半个筋斗,像小女孩一样尖叫着,四肢狂挥乱打,摔个狗啃泥。他摔在决斗圈外的沙地上,足足被撞出三跨多远,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呻吟。 观众们吓呆了,大概连后排都能听见格洛塔的咯咯笑声。克尔塔的训练师从围栏里冲出,轻轻翻过不省人事的弟子。青年软绵绵地蹬了下腿,呜咽着按紧腋下。葛斯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耸耸肩走回起始位置。 克尔塔的训练师转向裁判,“很抱歉,”他说,“我的学生无法继续参赛。” 这回格洛塔完全控制不住了,不得不用双手捂紧嘴,整个人乐得打颤。每一声笑都让他脖子抽痛,但他不在乎。似乎绝大多数观众并不觉得有趣,周围传来阵阵愤怒的低语。当克尔塔被训练师和助手抬走时,低语变成了嘘声,接着是怒骂的大合唱。 葛斯特用那双懒洋洋、半闭的眼睛扫了下看台,耸耸肩,缓步走回围栏。格洛塔蹒跚离开途中,还在咯咯笑。他的钱包鼓了许多,而且很久没找到这样的乐子了。 *** 大学位于阿金堡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笼罩在锻造者大厦的阴影下,连这里的鸟也显得又老又疲惫。这是栋摇摇欲坠的大房子,外壁爬满半枯死的常春藤。它采用的是过时的古老设计,据说是城内最早的建筑之一。看上去的确如此。 房顶中央下陷,有些地方几近完全坍塌。那些精致的尖顶破碎龟裂,仿佛随时可能掉进下方杂草丛生的花园。墙上的漆很脏很旧,还整段整段往下掉,露出光秃秃的石头和一触即碎的灰泥。破损的阴沟把一面墙完全染成了褐色。科学研究无疑吸引过联合王国的有识之士,彼时大学是全城最雄伟的建筑之一,而现在……苏尔特还觉得审问部成了明日黄花咧。 破烂的大门旁有两尊雕像,两个老人,一个提灯,另一个指着书。大概是提倡智慧、进步或诸如此类的废话。指着书的老人上世纪就失去了鼻子,而提灯老人倾斜得有些夸张,那盏灯绝望地伸出,似乎要寻找支撑。 格洛塔握拳砸向古老的大门。大门吱嘎作响,剧烈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格洛塔等了一会儿。 门闩突然“哗啦啦”抽出,有半边门扭开几寸——一张老态龙钟的脸钻进门缝,皱巴巴的手抓着一小截蜡烛,湿霾的老眼睛上下斜瞅审问官:“有何贵干?” “我是格洛塔审问官。” “哦,苏尔特审问长派来的?” 格洛塔皱起眉头,有点吃惊:“是的,审问长派来的。”他们不像看上去那么与世隔绝。他们似乎清楚我是谁。 屋里黑灯瞎火。门边本有两个巨大的枝状青铜蜡烛架,但一根蜡烛都没有,而且很久没打磨抛光了,在守门人的小蜡烛映照下一片晦暗。“这边请,先生。”老人呼哧呼哧地说,拖着脚朝前走,背几乎驼到与身体垂直。他在黑暗中穿行,格洛塔发现有点难跟上。 他们一道蹒跚走下阴影幢幢的回廊。回廊一侧装有古旧的窗户,细小的玻璃窗格脏得离谱,阳光灿烂的日子恐怕也透不进什么,现在这种阴郁的下午半点光线也没有。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对面墙上灰扑扑的画,画中穿黑或灰的深色袍子、肤色苍白的老人们在蜡烛旁睁大眼睛,老朽的手握着长颈瓶、齿轮和圆规。 “我们去哪儿?”阴森森地走了好几分钟后,格洛塔问。 “校长在用餐。”守门人呼哧呼哧地回答,用极疲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大学餐厅是个充满回音、洞穴般的房间,几根飘摇的蜡烛让它免于沦入彻底的黑暗。渺小的炉火在巨大的壁炉里燃烧,阴影于房椽间舞蹈。一张经年累月磨平的长桌横贯餐厅,两边摆满摇摇晃晃的椅子。这张桌至少能供八十人用餐,但现在只坐了五人,还都缩在桌子一头,围住壁炉。听到格洛塔手杖的回声,他们抬起头,停止用餐,满怀期望地打量来客。坐在正中的男子迅速起身走来,边走边用一只手拢住黑色长袍的边沿。 “客人来访。”守门人呼哧呼哧地通报,一边用手中蜡烛朝格洛塔的方向示意。 “噢,你一定是苏尔特审问长的使者!我是联合王国大学校长,西比尔!”校长急忙跟格洛塔握手。他的同僚纷纷起立,蹒跚走来,仿佛意识到了贵客的身份。 “我是格洛塔审问官。”格洛塔打量着这群热情的老人。必须承认,他们比想象中要合作得多,审问长的名字似乎是万能钥匙。 “格洛塔啊,格洛塔,”其中一位老人呢喃,“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一个什么格洛塔。” “你总说在哪儿见过什么,但永远说不出在哪儿。”校长半心半意地笑着讽刺,“请让我来介绍。” 他绕着四位黑袍科学家,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这位是邵兹林,咱们的首席化学家。”邵兹林是个壮如公牛的老头,不修边幅,长袍前面全是污渍斑点,胡须中还缠了几块食物。“这位是邓卡,咱们的首席金属学家。”邓卡最年轻——比其他三人年轻,实际也是高龄——他傲慢地扭着嘴角。“这位是齐勒,咱们的首席机械学家。”格洛塔没见过头这么大脸却这么小的人,那双硕大的耳朵里还冒出灰毛来。“最后这位是坎德劳,咱们的首席自然学家。”这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小子,脖子很长,弯弯的鹰钩鼻上架着眼镜。“欢迎您,审问官。”校长指指两名首席学者之间的空椅子。 “来杯葡萄酒?”齐勒恭敬地说,小嘴巴拘谨地笑着,话音未落已倾身去够玻璃瓶,朝高脚杯倒酒了。 “好的。” “咱们适才在比较不同研究领域的优缺点。”坎德劳一边嘀咕,一边透过反光镜片扫视格洛塔。 “向来如此。”校长叹道。 “毋庸置疑,人体,乃是唯一值得研究的领域。”首席自然学家声明,“一位真正的科学家,必须先了解体内的奥秘,才能转向外在。审问官,先有躯体后有人类存在,如何治疗人体,如何做又会伤害到它,必须成为科学的第一要务。而关于人体,没人比我的知识更丰富。” “人体!人体!”齐勒不满地噘嘴,拨了拨盘里的食物。“拜托,我们在用餐咧!” “正是!对着审问官,省省你那些毛骨悚然的说教!” “噢,还好。”格洛塔倾身向前,让首席金属学家好好瞧瞧他空空的嘴。“身为审问官,不能不掌握相关的解剖知识。” 一阵尴尬的沉默。邵兹林伸出肉盘给格洛塔,格洛塔看看盘里泛着油光的红色肉条,舔了舔牙龈空洞。“谢了。” “这么说是来真的?”首席化学家越过肉盘,压低声音问,“我们会得到更多资金?跟布商公会那档事结了,对不?” 格洛塔皱紧眉头,所有人都盯着他,等待回答。有名老科学家的叉子甚至停在嘴边。好吧,他们要钱,可干吗问审问长要呢?化学家托不稳肉盘了。嗯……说点好听的就好。“钱当然有,这取决于——毫无疑问——你们的成果。” 桌边一阵窃窃私语。首席化学家颤巍巍地放下肉盘。“在酸液研发上,我最近取得了重大突破。” “哈!”首席金属学家嗤之以鼻,“成果,审问官要成果!只要比例分毫不差,我新配的合金就比钢铁还硬!” “永远都是合金!”齐勒叹息,小眼睛朝天花板翻白眼,“如此脑筋怎能领悟大机器的妙处?” 其他三名科学家对首席机械学家怒目而视,校长跳起来制止:“拜托,先生们!审问官对咱们小小的专业分歧没兴趣!人人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最新成果。不用攀比,对吧,审问官?”所有人都望向格洛塔,审问官缓缓环视这些满怀期待的老脸孔,什么也没说。 “我发明了一部机器——” “我的酸液——” “我的合金——” “人体的奥秘——” 格洛塔打断他们:“实际上,在关于……也许可称为具有爆炸性的物质的领域,我近来产生了特殊兴趣——” 首席化学家一跃而起。“这是我的领域!”他大获全胜地朝同僚们叫嚷,“我有很多样品!很多样品!请随我来,审问官!”他把刀叉丢进餐盘,马不停蹄地朝门口走去。 *** 邵兹林的实验室和人们想象中的化学实验室完全一致,分毫不差。它很长,桶形天花板上密布圆形或长条状的黑渍。墙壁几乎被架子占满,架上是乱七八糟的盒子、罐子、瓶子,每个里面又有不同的粉末、液体和陌生的金属条。这些容器的摆放似乎毫无规律可循,大部分连标签都没有。杂乱无章似是这里最大的特征。 实验室中央那些椅子上甚至更乱,玻璃制品和古旧的黄铜制品堆积如山:试管、烧瓶、盘子、油灯——有盏灯肆无忌惮地烧着火。这堆东西随时可能“稀里哗啦”倒成一摊,而谁要是不幸地靠近,准会溅上致命的沸腾毒药。 首席化学家像耗子翻窝一样在这片垃圾中翻找。“不是这个,”他低声自语,一只手捻着肮脏的胡须,“爆破药在这哪儿……” 格洛塔蹒跚在后,狐疑地环视周围的试管,皱紧鼻子。满屋子强酸味实在恶心。 “找到了!”化学家欢呼,挥舞着一只落满灰尘、装了半瓶黑色粉末的广口瓶。他在一条椅子上清了些空间,用肥厚的前臂将玻璃和金属器皿叮叮当当扫开。“你知道,这东西太稀有了,审问官,太稀有了!”他拔出瓶塞,往木椅上倒了一线黑粉。“极少有人能见证这东西生效!极少有人!而您将成为其中之一!” 格洛塔谨慎地退开一步,锁链塔上那个参差不齐的大洞他记忆犹新。“我们在这个距离上是安全的吧?” “绝对安全,”邵兹林低声说,他小心地伸长握蜡烛的胳膊,去接触那条粉末细线的末端。“没有任何危——” 轰然巨响伴着白色火花,首席化学家赶紧向后跳,差点撞翻格洛塔。蜡烛也掉了。接着又一声爆炸,这次更响,火花更多,整个实验室都被难闻的烟雾笼罩。但这种粉末不过能发出明亮的光和剧烈响声,然后迅速衰减,别无其他。 邵兹林用袍子的长袖拍脸,整个实验室乌烟瘴气。“厉害吧,呃,审问官?”他问道,接着剧烈咳嗽。 不太厉害。格洛塔捡起脚边还在燃烧的蜡烛,穿过浓烟走向长椅,用手背挥开一堆烧出的灰烬,发现木头上仅有一道长长的黑色焦痕。说真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味道,刺得格洛塔喉咙疼。“它是极佳的发烟材料。”格洛塔边咳边说。 “是的,”化学家咳得更凶,“臭气熏天。” 格洛塔瞅着长凳上的焦痕:“足够剂量的粉末,能否用于,譬如说,在墙上穿洞?” “有可能……只要累积足够的剂量,谁说得准呢?据我所知,没人做过这种实验。” “我是指一堵四尺厚的墙。” 化学家皱起眉头:“理论上应该可以,但需备下几桶爆破药!几桶!整个联合王国也没那么多,即便有,费用也是天文数字!请您理解,审问官,这东西的原料得从坎忒大陆的极南方进口,而即便在那里也很稀有。当然,我乐意探究这方面的可行性,只要给我足够的研发资金——” “谢谢你的演示。”格洛塔立马转身,穿过渐稀的烟雾,朝门口蹒跚而去。 “我近来在酸液研究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化学家哑着嗓子喊,“您应该看一看!”他深吸一口气,“请告诉审问长……重大突破啊!”说完他又陷入剧烈咳嗽,格洛塔把门紧紧带上。 真是浪费时间。巴亚兹不可能偷运几桶炸药进去——即便能带进去,那又该产生多大烟雾,臭味得弥漫多久?这真是浪费时间。 西比尔等在外面走廊:“您还需要我们作其他展示吗,审问官?” 格洛塔想了一下:“谁知道魔法?” 校长咬紧下巴:“您说笑了,或许——” “不,我说的是魔法。” 西比尔双眼眯紧:“您必须了解,我们这里是科学机构,所谓的‘魔法’,极不适合在此……展开研究。” 格洛塔皱眉回望。我没叫你掏出魔杖咧,老傻瓜。“我是指从历史角度,”他不耐烦地回敬,“谈谈魔法师这类人。谈谈巴亚兹!” “噢,从历史角度,明白了。”西比尔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了一点,“我们的图书馆中保存着大量古代典籍,许多书的成书时间可追溯到魔法不那么……稀奇的年代。” “谁能帮我?” 校长扬扬眉毛:“恐怕首席历史学家是个,呃,老古董。” “我是找他谈话,不是跟他比剑。” “当然,审问官,请随我来。” 格洛塔的手放在一扇貌似极古老的门的把手上,那门镶有黑色铆钉,他正待去拉。 西比尔忽然抓住他胳膊。 “不行,”校长叫道,把格洛塔拖向旁边走廊,“图书馆在下面。” *** 首席历史学家的确像是古代的活化石。他脸上半透明的皮肤皱纹遍布、松垮塌陷;他头发极少,仅有的一些白发却根根直竖;他眉毛只有常人的四分之一,但每根有常人的四倍长,所以看似稀疏,却如猫须般支棱八翘;他的嘴像个软绵绵的口袋,里头没有牙齿;他的手像是特大号的干瘪手套;只有他的眼睛显出一些活气,盯着走来的格洛塔和校长。 “客人,是吗?”老人沙哑地询问桌上一只黑色大乌鸦。 “这位是格洛塔审问官!”校长倾身凑到老人耳边,大声道。 “格洛塔?” “审问长派来的!” “是吗?”首席历史学家抬起那双古老的眼睛。 “他快聋了,”西比尔低声说,“但没人像他这么了解这些书。”校长顿了一顿,扫视着无穷无尽、消失在幽暗中的书架。“事实上,只有他了解。” “谢了。”格洛塔道。校长点点头,走回楼梯。格洛塔朝老人走近一步,乌鸦从桌子上跳走,笨拙地起飞,在天花板间乱撞,掉下许多羽毛。格洛塔痛苦地避让。我要把这该死的鸟煮了。他狐疑地盯着它,它最终怪叫着停到一个书架上,一动不动地用小黄珠子般的眼睛打量他。 格洛塔拖来椅子坐下:“我想了解巴亚兹。” “巴亚兹,”老学者呢喃,“原是古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 “我不懂。” “世上你不懂的多着呢,年轻人,”鸟儿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这片灰尘遍布的黑暗中听来尤其突兀,“多着呢。” “那就让我受教吧。这个巴亚兹,我要了解他,他是第一法师。” “巴亚兹,是伟大的尤文斯赐予他大弟子的名字。一个大弟子,一个名字,作为首徒,他用了字母表的第一个字,你明白么?” “我正跟上您老的思路。也即是说他真的存在?” 苍老的历史学家皱紧眉头:“这还用问?你小时候没老师教?” “很不幸,我有。” “他没有教授历史?” “他努力过,但我的心思全放在比剑和姑娘上。” “噢,那些事我早就失去兴趣了。” “我也是。让我们说回巴亚兹。” 老人叹道:“很久以前,早在联合王国出现以前,米德兰被分割为无数小王国,它们彼此混战不休,骤兴骤亡。其中一个小国的统治者叫哈罗德,他就是日后的哈罗德大王。我猜,你听过他吧?” “当然。” “巴亚兹来到哈罗德的王座厅,承诺只要哈罗德听他指示,就能君临全米德兰。年轻气盛的哈罗德不相信这位法师,直到巴亚兹用高等技艺震断了厅里的长桌。” “呃,用魔法?” “故事里是这么说的。哈罗德被打动了——” “可以理解。” “他接受法师辅佐——” “何种辅佐?” “定都于此——阿杜瓦——对某些邻居开战,向另一些邻居求和,以及何时如何去做。”老人瞪着格洛塔,“你搞明白讲故事的是谁?” “你。”难得风光的啰唆鬼。 “巴亚兹实践了承诺,一段时间后,米德兰被统一起来,哈罗德成为首任至高王,联合王国就此诞生。” “然后?” “巴亚兹出任哈罗德的首辅。据说我国的法律规章、政府结构,全是他的发明,而且从古至今甚少变化。是他一手组建了内阁和议会,是他设立了审问部。哈罗德逝世后他离开了联合王国,但起誓有一天会回来。” “我明白了。你觉得故事里有多少真实成分?” “这很难说。他真的是法师?巫师?术士?”老人盯着摇曳的蜡烛,“在野蛮人眼中,这支蜡烛即可称魔法。魔法和把戏的分野十分微妙,呃?只有一点无可辩驳,巴亚兹在他的时代是个能人。” 废话连篇。“那以前呢?” “什么以前?” “联合王国建立以前,哈罗德出现以前。” 老人耸肩:“黑暗时代的文字记录极其稀少。经过尤文斯和他弟弟坎迪斯的战争,全世界陷入混乱——” “等等,坎迪斯?锻造者?” “是的。” 坎迪斯。塞弗拉那栋可爱宅子的地下室壁画上有他。尤文斯死后,他的十一个徒弟——十一个魔法师——出征为他复仇。我知道这故事。 “坎迪斯,”格洛塔呢喃,脑海里清晰地映出那个火海前的黑影。“锻造者真的存在?” “很难说。依我看,他的形象介于历史与神话之间。或许故事里某些部分是真的,总得有人修建那座该死的巨塔,呃?” “巨塔?” “锻造者大厦!”老人朝房间周围比画,“据说连这里也是他建的。” “什么,图书馆也是?” 老人笑了:“整个阿金堡都是,至少地基是。锻造者建造了这所大学,指派了首任校长和首席学者——我不晓得那些人是谁——协助他工作,钻研事物本质。是啊,说来我们都是锻造者的徒子徒孙,虽然我怀疑楼上诸公是否了解这点。他去了,研究工作却没停下,呃?” “以某种方式吧。他去哪儿了?” “哈,死了,被你的朋友巴亚兹杀了。” 格洛塔抬起一边眉毛:“真的?” “故事里这么说。你没读过《锻造者的陨落》?” “那本烂书?我以为全是编的。” “那本书的确收集了许多哗众取宠的轶闻,但写作基础应是古代的记载。” “记载?有那样的记载流传下来?” 老人眯起眼睛:“有一些。” “有一些?在这里?” “特别是其中一份文件。” 格洛塔也眯眼瞪向首席历史学家:“赶紧拿来给我看。” *** 首席历史学家小心翼翼地展开古老的卷轴,在桌上展平,撒出许多碎屑。泛黄的卷轴极为脆弱,似乎经历了无穷岁月,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奇异的文字,格洛塔完全看不懂。 “这是什么字?” “古语。没几个现代人懂得。”老人指向第一行,“这里写的是:坎迪斯陨落记,三分之三。” “三分之三?” “我相信,是三张卷轴中第三张的意思。” “其余两张呢?” “失传了。” “嘿,”格洛塔看着向无尽黑暗延伸的书架。能找出一张已是奇迹。“纸上写的什么?” 苍老的图书员盯着奇异的文字,仅凭一支蜡烛可怜兮兮的照明,他颤抖的食指在纸上游走,嘴唇无声地念道:“他们的怒火燎原。” “什么?” “一开始就这么写的:他们的怒火燎原。”老人缓缓读道,“魔法师们追击坎迪斯,让他落荒而逃。他们击垮他的要塞,摧毁他的建筑,杀戮他的仆人。锻造者在与哥哥尤文斯的战斗中受伤未愈,只能退避于大厦中。”老人又把卷轴展开一点,“整整十二日十二夜,魔法师们将怒火朝大门倾泻,却徒劳无功。最终巴亚兹找到进去的办法……”历史学家恼火地擦擦卷轴,湿气或是别的什么,模糊了下一段文字。“我认不出……似乎是关于锻造者的女儿?” “你确定?” “不确定!”老人吼道,“丢了整整一段!” “别管了!看得清的下一段讲什么?” “呃,我瞧瞧……巴亚兹跟他来到塔顶,并将他打落。”老人剧烈地清嗓子,“锻造者燃烧着坠落,砸碎了下面的桥。魔法师们在大厦中大肆搜索种子,却找不到。” “种子?”格洛塔迷惑地问。 “上面是这样写的。” “这堆话……究竟他妈什么意思?” 老人沉回椅子里,显然很享受少有的可以展现专业知识的时刻。“这份文件记载的事件代表着神话时代的终结和理性时代的开始,巴亚兹和魔法师们恢复了世间秩序。锻造者的形象近似于神,其中掺杂了多少无知与迷信,我不确定,但一定有些真实源头,总得有人修建那座该死的巨塔。”他呼哧呼哧地笑道。 格洛塔懒得指出,同样的笑话历史学家几分钟前才讲了一次。而且这一点也不好笑。不断重复,可谓是老年人的诅咒。“种子是怎么回事?” “某种魔法?秘密?力量?我想是比喻。” 可惜比喻不能打动审问长,尤其是糟糕的比喻。“没别的了?” “还有一点,我瞧瞧。”他看着卷轴末尾的字,“砸碎了下面的桥。魔法师们在大厦中大肆搜索种子……” “是的,是的。” “耐心点,审问官。”老人皱巴巴的手指在字母间移动,“他们封闭了锻造者大厦。他们埋葬了死者,包括坎迪斯及其女儿。没了。”历史学家凝视文件,手指悬在最后几个字母上。“巴亚兹拿走了钥匙。没了。” 格洛塔两边眉毛都抬了起来:“什么?最后一段写的什么?” “他们封闭了大门,他们埋葬了死者,巴亚兹拿走了钥匙。” “钥匙?进入锻造者大厦的钥匙?” 首席历史学家重新瞅了瞅卷轴:“上面是这么说的。” 可是没有钥匙,每个人都知道,那座塔被封闭了几世纪。毫无疑问,冒牌货拿不出钥匙。笑容在格洛塔脸上缓缓扩散。这条证据并不充分,极为牵强,那只要在正确的场合、用正确的方式提出,足够了。审问长会满意的。 “我要拿走这张纸。”格洛塔抓过卷轴,卷起来。 “什么?”首席历史学家惊恐万状,“不行!”他颤巍巍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动作带来的痛苦似乎比格洛塔平日下床更甚。他的乌鸦也跟着行动,绕天花板疯狂拍翅,发出愤怒的嘎嘎叫声,格洛塔统统置之不理。“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无价之宝!”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无望地抓向卷轴。 格洛塔故意伸出手:“你来拿啊!来啊?我倒想瞧瞧!能想象吗?两个残废在书架间捉迷藏,为一张废纸抢个你死我活,头上还有只鸟儿拉屎?”他咯咯笑道,“似乎有些丢脸啊,呃?” 首席历史学家为徒劳无益的追逐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又一屁股沉回椅子里。“没人关心历史了,”他喘着气说,“他们都不懂,没有历史就没有未来。” 好深刻哟。格洛塔把卷起的卷轴塞进外套,转身离开。 “我死之后,该谁来保管历史?” “谁在乎这个,”格洛塔上阶梯时不屑地反问,“只要不是我。” 长脚兄弟的卓越天赋 The Remarkable Talents of Brother Longfoot 整整一周,罗根都被窗外的欢呼声吵醒。欢呼很早就响起,简直像身边在打仗,完全没法睡。其实初次听到,他真以为在打仗,但现下已清楚那不过是他们愚蠢的体育运动。关窗可隔绝部分噪声,但室内温度很快就无法忍受。要么半睡半醒,要么干脆别睡,他只能开着窗户。 罗根揉揉眼,咒骂着从床上起身。又一天开始了,白塔之城冗长闷热的又一天。在路上,在野外,他总能保持警醒,随时可以睁开眼;但这里不同,无聊和热气让他变得慵懒疲缓。他出了卧房,来到大厅,使劲伸个懒腰,用一只手揉揉下巴。 他愣住了。 有个陌生人。那人站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沐浴阳光。他身材瘦小,短发紧贴坑洼的头皮,身上衣服饱经风霜、样式怪异,褪色布料如口袋般层层包裹。 罗根还未发话,对方已转身敏捷地走来。“你是?”那人问,笑眯眯的脸被晒成棕黑色,皱皱巴巴,像日久年深的皮靴,掩盖了年龄。他可能才二十五岁,也可能有五十岁。 “九指。”罗根小声说,同时谨慎地朝墙壁后退了一步。 “九指,啊哈。”小个子欺身上前,双手攥住罗根的手,攥得很紧。“与您相识,”他闭上眼,欠了欠身,“真是无上的殊荣与机缘!” “你听说过我?” “唉,没听过,但真神的造物总是值得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再次低头,“我是长脚兄弟,来自光辉的领航员组织。普天之下,未有几处我不曾拜访。”他指指脚上破旧的靴子,又展开双臂。“从索森德的群山到沙弥尔的沙漠,从旧帝国的平原到千岛群岛的银色水域,我四海为家!千真万确!” 他说一口地道的北方话,甚至可能比罗根都好。“你也去过北方?” “年轻时短暂拜访过一次。那里气候有些艰苦。” “你北方话说得很好。” “我,长脚兄弟,几乎没有不精通的语言。我拥有众多卓越天赋,精通各门语言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直起身,“真神是如此眷顾我。”他又加了一句。 罗根疑惑这是不是某种恶意的玩笑:“你来这儿干吗?” “我是被指定的!”他黑眼睛一亮。 “指定?” “正是!由第一法师巴亚兹!他指定我,我就来了!这是我的风格!为了我的卓越天赋,我的组织得到最慷慨的馈赠。但即便分文不取,我也会来。千真万确!分文不取!” “真的?” “千真万确!”小个子退开两步,飞速绕屋子转圈,不停搓手。“这项任务的挑战性大大满足了组织的虚荣,正如它大大满足了组织填不满的钱包!千真万确!于是在环世界众多领航员中,我被选中来执行这次任务!我,长脚兄弟!我,别无他人!处我之地位,如我之声名者,怎能拒绝这项挑战?” 他停在罗根面前,期待地看着罗根,似乎在等待回答。“呃——” “怎能拒绝!”长脚边喊边绕屋子又走了一圈,“我怎能拒绝!如何拒绝?那不是我的风格!去世界边缘?将是怎样的故事!将带给世人多好的灵感!将——” “世界边缘?”罗根疑惑地问。 “我就说嘛!”陌生人抓住罗根的胳膊,“这令我们如此兴奋!” “这一定就是我们的领航员了。”巴亚兹从房内现身。 “正是在下,长脚兄弟,随时恭候差遣。而阁下您,容我妄断,一定是我那声名赫赫的雇主,第一法师巴亚兹。” “是的。” “与您相识,”长脚高声道,大步走到法师身前,握住法师的手,“真是无上殊荣!” “彼此彼此。但愿你来此的旅行还算愉快。” “旅行永远让我愉快!永远!而旅行间的等待让我不耐,是的!”巴亚兹皱眉瞅向罗根,后者只能耸肩。“我们何时启程,可否告知一二?我简直等不及了!” “快了,应该快了,探险队还差最后一名成员。我们需要租一艘船。” “当然!负责此事是我的荣耀!我该跟船长说去哪儿呢?” “向西穿越环海,去斯塔萨,然后前往旧帝国的加基斯。”巴亚兹顿了顿,“你觉得是否可行?” 小个子笑着,鞠躬鞠得更低:“可行倒可行,但少有船只会前往加基斯。旧帝国一天到晚打仗,附近水域十分危险,哎,可说海盗横行。恐怕很难找到乐意的船长。” “这个有帮助。”巴亚兹将自己向来鼓鼓囊囊的钱包扔到桌上。 “确实有帮助。” “一定要快船,出发后,我不想多耽误一天。” “这个您放心,”领航员说着一把抄起沉重的钱包。“慢条斯理不是我的风格!绝不是!我将为您找到全阿杜瓦最快的船!是的!她将如真神的呼吸般迅捷!她将乘风破浪,如——” “快就够了。” 小个子向前凑凑脑袋:“出发时间是?” “一月之内。”巴亚兹看向罗根,“不如你和他同去?” “啊?” “是的!”领航员高喊,“我们同去!”他挽住罗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向大门。 “别花光了,长脚兄弟!”巴亚兹在后面喊。 领航员已踏入走廊:“我定不负所托,为您节省钱财!慧眼识珠,精打细算,巧舌如簧!不过是——”他笑容满面,“我卓越天赋中的三样罢了!” *** “阿杜瓦是座不可思议的城市,真的,世上没几个地方能与之媲美。沙弗法规模更大,但灰扑扑的。西港和达戈斯卡各有特色。有人觉得山上的奥斯皮亚最美,但在我长脚兄弟心目中,荣耀属于伟大的塔林。你去过那儿吗,九指师傅?你可曾见过那些高贵的建筑?” “呃……”罗根忙着跟上小个子的脚步,一边还要避让川流不息的人群。 长脚突然止步,罗根差点撞上他。领航员转身抬起双手,陶醉地描述:“大洋之上、落日之下的塔林!我见过无数恢弘美景,相信我,但我敢说,那才是世上最美的景观。阳光在纵横交错的运河上舞动,在大公爵城堡的圆顶上闪耀,还照亮了贸易王子们的豪华宫殿!闪耀的海洋于何处终止?闪耀的城市又自何处起始?啊!我的塔林啊!”他转身继续迈步,罗根赶紧跟上。 “当然,阿杜瓦是个好地方,并且每年都在扩张。与我上次来访相比,它变化很大。这里曾经只有贵族和平民。贵族拥有土地,因此拥有财富和权势。哈,多简单,是吧?” “呃——”罗根只顾死盯着长脚的后背。 “然后有了贸易,城市随之兴旺发达。你瞧,商人、银行家,他们无孔不入,多如牛毛。现在平民也能发财致富,对吧?发了财就有权力。那他到底算平民还是贵族?还是别的什么?哈,突然间所有问题都变复杂了,对吧?” “呃——” “如此多的财富,如此多的金钱,贫困却有增无减,嗯?如此多的乞丐,如此多的穷人。有人坐拥金山,也有人奄奄一息,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多不正常啊。但这里仍是个好地方,并且每年都在扩张。” “这里太挤。”罗根被一个人撞到肩膀,不由嘟囔,“也太热。” “哈!太挤?这能叫挤?你去看看沙弗法的大神庙晨祷的场景!或是拍卖新奴隶时皇帝宫殿前的大广场!太热?这能叫热?在古尔库遥远南疆的乌尔一沙发安,夏天的几个月奇热无比,可以在门前台阶上煎鸡蛋。真的!这边。”他穿过人流,走向一条狭窄小巷,“这边,快点!” 罗根抓住他胳膊。“走这边?”他瞥了一眼影影绰绰的小巷,“你确定?” “你质疑我?”长脚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吓人,“你怎能质疑我?在我众多卓越天赋中,领航是最出众的!正因我这出众的天赋,第一法师才向我们组织捐献那一大笔钱!你怎能……等等,”他举起一只手,重露微笑,用食指戳戳罗根胸口,“你不了解长脚兄弟。你还不了解。我看出来了,你谨慎又小心,某种程度上这是好品质。我不指望你像我自己一样对我的天赋坚信不疑。不!那不公平。不公平可不是好品质。不!不公平不是我的风格。” “我的意思是——” “我会让你信服!”长脚大喊,“我当然能办到!你会相信我胜过相信你自己!是的!这是最近的小路!”他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昏暗的小巷,罗根尽管腿比他长得多,却要拼力才跟得上。 “啊,小路!”他们在漆黑昏暗的窄巷中穿梭,周围建筑越挤越近,领航员回头叫道,“小路,嗯?”巷子更窄、更黑、更脏了。小个子左拐右绕,没停下作片刻思考。“你闻到了吗?闻到了吗,九指师傅?这味道代表……”他边走边搓指尖,想找出合适的形容,“……神秘!冒险!” 罗根只觉这味道像屎。一个男人头埋在阴沟里,可能喝多了,或许是死了。其他人要么有气无力一瘸一拐地擦肩而过,要么聚在门口,杀气腾腾地握着瓶子。这儿也有女人。 “四马克我就能让你欲仙欲死,北方佬!”他们经过时,一个女人冲罗根喊,“欲仙欲死!终生难忘!好吧,三个就行!” “妓女,”长脚低语着摇头,“还是便宜货色。你喜欢女人吗?” “呃——” “你应该去乌尔-纳布,我的朋友!去南海边的乌尔-纳布!去那儿买个床奴。正是如此!那些姑娘价值不菲,但受训多年!” “在那儿可以买个姑娘?”罗根困惑地问。 “男孩也行,如果你好那口。” “呃?” “他们受训多年,真的,那儿有一整个产业。你想要技巧娴熟的?是吗?那些姑娘的技巧会让你难以置信!或者你可以去斯皮奈!那儿有些地方——啧啧!有些地方的女人很美,每个都很美!真的!跟公主一样!而且干净。”他瞥了眼路边蓬头垢面的女人,压低声音。 脏一点对罗根来说倒不成问题,所谓的技巧和美丽有些太麻烦。一位靠在门框、抬起一只手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女孩盯着他们,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罗根无法抑制地觉得,她很漂亮,至少比他漂亮,而他很久没碰过女人了。对这类事,你必须现实一点。 罗根停在路中间。“巴亚兹说要剩些钱?”他嘀咕。 “是啊。这种事他真是太计较了。” “也就是说有余钱?” 长脚扬起一边眉毛:“呃,可能,让我看看……” 他夸张地拽出钱包,打开来,伸进手,搅出一片清脆的哗啦声。 “这么张扬好吗?”罗根紧张地上下打量这条巷,许多脸转向他们这边。 “啥?”领航员一边翻钱包,一边问。他挑出几枚硬币,放在光亮下看了看,塞进罗根手掌。 “谨慎并非你的天赋,是吧?”几个形容猥琐的人沿小巷向他们缓缓围拢,两人在前,一人在后。 “不是!”长脚大笑,“当然不是!我直来直往,那才是我的风格!没错!我是个……呃。”他也注意到逼近的黑影。“啊!真不幸。哦,天哪。” 罗根看向女孩:“能否让我们……”她劈面把门“嘭”一声关上。整条街的门都关上了。“见鬼,”罗根说,“你打架怎样?” “真神赐予我众多天赋,”领航员嘀咕,“但战斗不在其中。” 前面的一个男人有对歪斜的丑眼睛。“钱包对你这小人儿来说太大了。”他边逼近边说。 “对你这小人儿来说也太沉了。”另一人接口。 “我们帮你分担如何?”斜眼男说。 两人手中都没武器,但根据手部动作,罗根知道他们带了。身后还有一人,罗根感觉到那人也在靠近。靠近。比前面两人更近。若能先料理身后的人,机会就会大一些。他不能冒险回头看,那会丧失先机。他只能期望最好的结果。一如既往。 罗根咬紧牙关,手肘后挥,狠击在身后那人的下巴上。那人已抽出匕首,但罗根的另一只手正好幸运地抓住他手腕。罗根用手肘再次撞击对方的嘴,在那人面朝下跌倒在街心肮脏的鹅卵石前,从其指间抢出匕首。他迅速转身,有些担心被刺中后背,但另两人速度不够快。他们刚抽出匕首,其中一人跨了半步,眼见罗根夺到匕首,摆好战姿,便停住了。 匕首算不上好武器,不过六寸长,布满铁锈,连护柄都没有,但比空手强。强得多。罗根在身前空挥匕首,让每个人都瞧清楚。这感觉不错,活下来的机会大增。 “好吧,”罗根说,“接下来谁上?” 那两人拉开距离,想包抄罗根。他们掂量着匕首,都不敢冲太前。 “我们能搞定他!”斜眼男小声说,他的同伴没把握。 “或者,你们可以拿走这些。”罗根张开紧握的拳头,现出刚刚长脚给他的硬币,“放我们离开,这些给你们。”他又挥了两下匕首,以壮声势,“我看你们值这几个钱——就这些,别多想,好吗?” 斜眼男朝地上吐了口痰。“我们能搞定他!”他嘶吼,“你先上!” “你他妈先上!”另一人喊。 “带走这些钱,”罗根说,“谁都不用上。” 被罗根击倒的人呻吟着,在地上翻滚,似乎颇有警示作用。“好吧,他妈的北方杂种,好吧,就这些!” 罗根咧嘴而笑。他盘算把钱扔给斜眼男,趁其分心一刀刺去。这招他年轻时常用,但他犹豫了。何必呢?他一扬手,把硬币扔向身后街道,那些钱一路滚到墙边。他和两个强盗小心地兜圈,每一步都让他们更接近硬币,也让自己更接近安全。位置很快调换,罗根顺街道步步后退,匕首始终横在身前。等间隔了十跨远,那两人蹲下身,开始捡拾地上的硬币。 “我还活着。”罗根加快脚步,一边低声自语。 活着就是幸运。不论一个人多强大,如果自以为不会阴沟翻船,那就太傻了。刚才能迅速制服身后的人是幸运,另两人动作慢也是幸运。打起架来他一向幸运,所以他还活着,但不幸的是争斗与他如影随形。不管怎样,他觉得今天表现不错,至少没杀人。 有人拍了拍他的背,他立刻转身,匕首蓄势待发。 “是我!”长脚兄弟抓住他的双手。罗根差点把领航员忘了,领航员肯定一直待在他身后,完美地保持沉默。“干得好哇,九指师傅,干得好!真的!我发现你也颇具天赋!我很期待与你共赴旅程,真的!码头在这边!”说着,他大步向前走。 罗根瞟了身后两人最后一眼,他们仍蹲在地上捡硬币。他扔下匕首,快步追上长脚。“你们领航员从不战斗吗?” “噢,不,我们中有些人会徒手格斗或各种武器,有的还挺厉害的。不过我不会,那不是我的风格。” “从不?” “从不。我另有所长。” “你去了那么多地方,应该遭遇过不少危险。” “是的,”长脚兴奋地说,“是的。所以躲藏才是我众多卓越天赋中最管用的。” 横行天下 Her Kind Fight Everythig 夜。冷。咸涩的风袭向山顶。菲洛的衣服单薄破烂,她抱紧双臂,瑟缩肩膀,怨毒地盯着下方海面。远处的达戈斯卡犹如一丛林立的灯塔,挤挤挨挨地生在峭岩下,位于弯弯曲曲的大海湾和闪烁的汪洋之间。穿越黑暗天幕,她的眼睛辨出围墙和高塔模糊细小的轮廓,还有将城市与大陆连通的狭窄干燥的地峡。达戈斯卡差不多是一座岛,而在他们和城市之间全是火堆——道路两侧都有营帐,许许多多营帐。 “达戈斯卡。”菲洛身旁石头上的余威轻声说,“联合王国扎在古尔库帝国及其骄傲上的一根刺。” “哈。”菲洛嘀咕一声,肩膀缩得更紧。 “它被严密监视着。这么多士兵,前所未有。想溜过去可不容易。” “我们回去?”她期待地问。 老人没理她:“他们也在。不止一个。” “食尸徒?” “我必须靠近些,才能找到进去的路。在这儿等我。”他顿了顿,等待她回答,“你会等我吧?” “好吧!”她嘶吼,“好吧,我等!” 余威滑下石头,沿斜坡下去,柔软的土地留下轻微的脚步声,墨汁般的黑暗中他的身影几不可见。等手镯的叮当声消逝于夜,菲洛将目光转离城市,深吸一口气,沿向南的斜坡返回古尔库。 菲洛很会逃跑,可以如风一样奔上数小时。她这辈子很多时间都在逃跑。到山脚后,她终于跑起来,在开阔地拔腿飞驰,呼吸急促猛烈。前方有水声,流水冲刷着河岸浅滩,又涌回缓缓流动的河中。她扑腾几步,冲入齐膝深的冷水中。 让老贼沿这个来找我吧,她心想。 没多久,她把武器捆成一团,高举过顶,靠一只胳膊凫水游向对岸。她坚强地游了过去,沿河岸继续前行,一边擦掉脸上滴落的水珠。 时间缓缓流逝,光明潜入天空。天要亮了。小河在身边哗哗响,凉鞋在短草茬上踩出节奏。她沿平原狂奔,抛下河流。黑暗变成蒙蒙灰白,一小丛矮树出现在前。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去,伏在灌木中,上气不接下气。她在晨曦中瑟瑟发抖,心脏咚咚直跳。树丛外很安静。这不错。她把手伸进衣服,掏出一点面包和一条肉,它们被水浸透了,但还能吃。她笑了。连着几天,她都把余威给的食物偷偷省下一半。 “蠢老贼,”她狼吞虎咽,一边轻笑,“自以为能玩弄菲洛·马尔基尼,是吗?” 见鬼,她渴得厉害,不过现在无能为力,或许一会儿能找到水。她也很累,非常累,菲洛也会累。她应该在这儿休息一下,就一下,休息一下腿,然后,向……向……她烦恼地甩头,复仇的细节可以等一下再想,那是最甜美的。没错。 她在灌木丛中爬了几步,靠着一棵树坐下,双眼不由自主地缓缓阖上。就休息一下。等一下再复仇。 “蠢老贼。”她嘟囔着,脑袋歪向旁边。 *** “师兄!” 菲洛猛然惊醒,脑袋撞到树上。天光大亮。又一个艳阳天。她睡了多久?“师兄!”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在哪儿?” “这儿!”菲洛听了浑身一僵,绷紧每块肌肉。男声低沉有力,就在左近。她听到缓缓靠近的马蹄,有几匹马,且都相距不远。 “你在干吗,师兄?” “她在附近!”男人又喊。菲洛嗓子发紧。“我能闻到她!”菲洛在树丛中摸索武器,把剑和匕首插进腰带,另一把匕首塞入磨破的袖管。“我能尝到她,师妹!她在附近!” “在哪儿呢?”女人声音更近,“你觉得她能听到我们吗?” “或许吧!”男人哈哈大笑,“你在哪儿,马尔基尼?”菲洛挎好箭袋,捡起弓,“我们等……”他边靠近边用歌唱般的声音说,正好停在树丛旁,“……你出来。马尔基尼,出来迎接……” 菲洛冲出灌木丛,在开阔地上没命狂奔。 “她在那儿!”身后的女人尖叫,“看啊!她跑了!” “抓住她!”男人下令。 矮矮的草在菲洛面前绵延。她发腿奔跑,然后长啸一声,搭箭弯弓。四个骑兵追赶着她,古尔库人,阳光在他们高大的头盔和冷酷的矛尖上闪烁。后面远处另有两个骑手——一男一女。“站住!以皇帝的名义!”一个骑兵高喊。 “干你的皇帝!”她射穿了当头士兵的脖子。那个兵惊呼一声,向后翻下马鞍,长矛脱手。 “漂亮!”女人赞道。第二个兵当胸中箭。胸甲减缓了箭势,但仍足以致命。他惨叫连连,握着箭杆摔下马,长剑掉在草地上。 第三个兵甚至没法出声。追到离菲洛不满十跨时,一支箭直接从他口中穿过,穿透后脑,打掉了头盔。第四个兵冲到她身前。她扔开弓箭,就地打滚,躲开刺来的长矛,随后从皮带中抽出剑,向地上吐了口痰。 “抓活的!”女人驱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我们要活的!” 剩下那个兵控制住暴躁的坐骑,驱策它小心地逼近菲洛。他是个大块头,留着厚厚一圈黑胡子。“以真神的名义,束手就擒吧,女孩。”他宣称。 “操你妈的真神!”她朝外一晃,矮身不断左闪右避。长矛接连刺来,让她无法靠近,他的坐骑刨着蹄子,撒了菲洛一脸土。 “刺她!”身后的女人指示。 “对,刺她!”她师兄笑着附和,“但别太狠!我们要活的!”士兵大吼一声,催马向前。菲洛跳向旁边,躲开马蹄——但还是被长矛划破了胳膊——接着用尽全力出剑。 曲刃剑穿过板甲缝隙,将士兵的一条腿齐膝砍断,并在马身上开了道长口子。人马同声尖叫,齐齐跌倒。黑血汩汩涌出,漫成一摊。 “她赢了!”女人听来稍感失望。 “起来,伙计!”她师兄笑道,“起来对付她!你还有机会!”那个兵在地上挣扎,菲洛照脸一剑,干净利落地终止了惨叫。旁边,那第二个兵还在马鞍上,面容扭曲,苟延残喘,紧握住鲜血淋漓的箭杆。他的坐骑垂下头,啃起脚边干草。 “全灭了。”女人说。 “是啊。”她师兄长叹一声,“每件事都得亲自动手吗?” 菲洛把血淋淋的剑插回腰带,抬头瞥向那对男女。他们在不远处漫不经心地骑马徜徉,明亮的阳光轻抚过他们残酷而俊美的脸庞。他们的衣着堪比贵族,丝绸在风中飘荡,缀满各式珠宝,但都手无寸铁。菲洛捡回弓箭。 “小心啊,师兄。”女人一边检查指甲一边说,“她很厉害。” “像个恶魔!但不是我对手,师妹,别担心。”他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好啦,马尔基尼,我们……” 一支箭闷响着扎入他胸口,射了个对穿。 “……开始吧?”箭杆还在胸前颤动,后背的箭头闪闪发光,干干净净,毫无血迹。他走向菲洛,被菲洛的第二箭射穿了肩膀,他反而加速,踩着不可思议的大步跑起来。菲洛扔掉弓,摸向剑。太慢了。他力压千钧地一掌拍在她胸前,将她击倒。 “噢,干得好,师兄!”女人开心地拍手,“干得好!” 菲洛在地上滚了两圈,被尘土呛得不断咳嗽。她挣扎着爬起,双手握紧长剑,注意到男人一直盯着她。她划出一道致命的剑弧,却只深深劈进地面。对方不知何时已跳开去,斜刺里一脚踹在菲洛肚子上,将她整个人团身踢到半空。她毫无还手之力,肺里空气全挤了出去,手指痉挛,长剑脱手,双膝发软。 “现在……”什么东西打在她鼻子上,她腿一弯,后背狠狠着地。片刻后,她无力地跪起来,世界天旋地转,脸上全是血。她眨眨眼睛,晃晃脑袋,努力驱走眩晕。模糊的视野里,只见男人施施然走来,抽出插在胸口的箭扔开,没流一滴血,只洒出一点点灰尘。只有灰尘,在空中打旋儿。 他是个食尸徒。 菲洛挣扎起身,抽出腰带上的匕首,冲向对方。刺,躲开,又刺,躲开。她晕头转向,最终尖叫一声,门户大开地扑去。 他抓住她手腕,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只见他脸上肌肤完美无瑕,如黑璃般光滑。他看上去很年轻,几乎是个孩子,却有一双苍老的眼睛。他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她——带着好奇与困惑,像个刚发现一只有趣虫子的男孩。“她不服输啊,看到了吗,师妹?” “她好强悍!先知肯定喜欢。” 男人嗅嗅菲洛,皱紧鼻子:“呕,最好先洗洗。” 她用头撞去,男人被撞得后仰了一下,咯咯直笑。他用另一只手扣住菲洛的脖子,将她推到一臂远处。菲洛想抓他的脸,但他胳膊太长,够不到。他开始撬她手中的匕首,并始终如铁箍般扣紧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龇牙挣扎、摇晃、撕打。全白费。 “要活的,师兄!我们要抓活的!” “活的,”男人嘟囔,“但没说不伤毫毛。” 女人嘻嘻轻笑。菲洛自觉双脚离地,在空中踢打。一根手指似乎被掰断了,匕首落在草地上。扣紧脖子的手更加用力,她用破碎的指甲扯它,没有用。明晃晃的世界渐渐坠入黑暗。 菲洛听到远处传来女人的笑声。一张脸自黑暗中浮现,一只手轻抚她的脸,曼妙温暖又轻柔。 “别动,孩子。”女人轻声说。她眼睛漆黑幽深,她灼热芳香的吐息喷在菲洛脸上。“你伤着了,必须休息一下。别动……睡吧。”菲洛的双腿和脑袋一样沉,她虚弱地踢了踢,那是最后的动作,接着她沉下去,心跳变得很慢很慢…… “睡吧。”菲洛的眼皮慢慢垂下,女人的漂亮面孔模糊起来。 “睡吧。”菲洛狠咬舌头,腥味顷刻溢满口中。 “睡吧。”菲洛一口血吐在女人脸上。 “啊!”女人厌恶地尖叫,赶忙擦拭眼睛上的血。“师兄,她蛮横无礼!” “她的族人曾横行天下。”男人就在菲洛耳旁。 “听我说,臭婊子!”女人钢铁般的手指钳住菲洛下巴,左拉右扯,嘶吼道,“你必须跟我们回去!跟我们回去!哪怕试尽所有法子!懂吗?” “她哪儿也不去。”某人低沉温和地说,菲洛觉得那声音十分熟悉。她眨眨眼,无力地甩甩头。女人转身,看向不远处的老人。余威。他脚步轻盈地穿过草地,手镯叮当作响。“还活着吗,菲洛?” “啊!”她叫了一声。 女人冷笑着看向余威:“你谁啊,老不死的?” 余威叹口气:“我是老不死。” “滚开,老狗!”男人叫嚷,“我们是先知的使者,卡布尔的使者!” “她必须跟我们回去!” 余威神情悲伤:“没得商量?” 那对男女一起大笑。“白痴!”男人喊道,“当然没得商量!”他放开菲洛的胳膊,拖着她上前一步。 “真遗憾。”余威摇摇头,“我本想请你们代我向卡布尔致意。” “要饭的也配跟先知对话?”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们彼此相熟甚久。” “我会代你向主人致意,”女人嘲弄,“拿你的命!”菲洛转动手腕,匕首滑入掌心。 “噢,卡布尔会喜欢这消息,可惜他听不到。你们两个打破第二律法的孽畜,今日须为食用人肉的罪恶作个交代。” “老傻瓜!”女人嗤之以鼻,“我们不遵什么律法!” 余威缓缓摇头:“一如之言适于所有人,无一例外。你们今日难逃劫数。”老人周围的空气突然发出微光,继而变得扭曲模糊。女人喉头咕噜一声,倒了下去——准确地说,是“撒下”。身体突然溶化,崩塌,黑丝绸裹着破碎的躯体翻飞。 “师妹!”男人放开菲洛,展开双臂扑向余威。但他只跨出一步,就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双膝跪倒,抱紧脑袋。菲洛颤巍巍地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用伤痕累累的手抓住他头发,一刀插进脖子。灰尘飞撒,像堵不住的喷泉。男人嘴旁火苗猛窜,将双唇烤得焦黑,又舔向菲洛的手指。菲洛干脆骑到他身上,任他在地上抽搐,徒劳地喘息,接着用匕首将他开膛破肚,火焰汹涌而出,夹杂着无数灰尘。她用破匕首疯狂地刺,很久才停下。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他死了,菲洛,他们都死了。”她知道这是真的。男人仰面躺倒,望着天空,鼻子和嘴烧得焦黑,胸前的伤口还在冒灰。 “我杀了他。”她挤出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 “不,菲洛,我杀了他。作为食尸徒,他们还年轻,因此愚蠢又孱弱。不过你很幸运,他们只想带走你。” “我很幸运。”她含混地重复,吐了口血痰在食尸徒的尸体上。接着她扔掉破匕首,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旁。女人的尸体就在那儿——如果那还称得上尸体的话。那是一堆没有形状的碎肉。她在其中发现了长发、一只眼睛和两瓣红唇。 “你做了什么?”她张开染血的嘴巴嘶声问。 “我把女人的骨骼化成了水,又点燃了男人的内脏。一个用水,一个用火,对这种孽畜,做什么都不过分。”菲洛翻身躺在草地上,看着明亮的天空。她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晃晃,那根折断的手指随之前后摇摆。 余威的脸出现在上方,他盯着菲洛:“痛吗?” “不,”她轻声说,把手放回地上,“从来不会。”她朝余威眨眼,“为什么不会?” 老人皱眉:“他们会一直追捕你,菲洛,你现在明白为何必须跟我走了吧?” 她缓缓点头,仿佛用尽全力。“我明白,”她轻声说,“明白……”她再次坠入黑暗。 她……不爱我 She Loves Me…Not “啊!”费里奥的剑猛戳在肩头,痛得杰赛尔大叫。他瑟缩着、咒骂着、蹒跚后退。斯提亚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挽了个浮夸的剑花。 “费里奥大师获胜!”裁判宣布,“二比二!”费里奥挂着恼人的微笑,大摇大摆地返回剑士围栏,周围响起零星掌声。“滑头无赖!”杰赛尔轻声咒道,也回去作准备。他应该预判到那一剑,毫无疑问,他今天有些分心。 “输了两场?”杰赛尔倒进椅子里大口喘气,瓦卢斯咆哮道:“两场?被这个一无是处的低能儿?他甚至不是联合王国公民!” 杰赛尔知道最好不要指出西港已并入联合王国好些年了。他懂瓦卢斯的意思,场上观众都懂——费里奥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老外。他从威斯特伸出的手中接过布巾擦汗,比赛打到第五场,费里奥却不露疲态。他在围栏里踮着脚尖蹦来蹦去热身,一边听训练师用吵嚷的斯提亚语聒噪。 “你能行!”威斯特递上水瓶,轻声说,“你能打败他,赢得决胜场。”决胜场。过了这一轮,就会最终对上葛斯特,杰赛尔不太确定自己想对上那壮汉。 瓦卢斯却不容分说。“该死的给我打败他!”元帅嘶吼着,杰赛尔喝了口水,在嘴里漱。“给我打败他!”杰赛尔把半口水吐进桶,咽下剩下半口。给我打败他。说得轻巧,但这滑不溜秋的斯提亚杂种很难对付。 “你能行!”威斯特一边替杰赛尔按摩肩膀,一边重复,“你已经走了这么远!” “宰了他!给我宰了他!”瓦卢斯元帅瞪向杰赛尔的眼睛,“你一无是处吗,路瑟上尉?你一无是处而我在你身上浪费了时间?呃?是时候证明给我看了!” “先生们,请看!”裁判吆喝,“决胜场!” 杰赛尔狠狠呼出一口气,从威斯特手中抓过武器,站起来。他在不断膨胀的喧哗中听见了费里奥训练师的高声勉励。“宰了他!”瓦卢斯吼了最后一次,然后杰赛尔重新走向决斗圈。 决胜场。它能决定很多事,决定杰赛尔是否进入决赛,决定他出人头地亦或一无是处。可他真的累了,非常累。他拼尽全力顶着烈日斗了近半小时,这可不容易。他又开始冒汗,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渗出。 杰赛尔朝圈中起始位置走去,那是粉笔在干草上画出的。费里奥在等他,仍然挂着微笑,自信满满。小屁眼虫。若说葛斯特可以砸扁每个人,那他杰赛尔也一定能让他们统统吃土。他捏捏剑柄,专注于那一抹丑陋的微笑。他有些盼望握的不是钝剑,直到想起被刺中的可能是自己。 “开始!” *** 杰赛尔理理牌,漫不经心地洗了又洗,几乎懒得去瞧牌上的符号,也懒得管牌友们有没偷看他的牌。 “我跟十个子儿。”卡斯帕边说边将一堆硬币滑过桌,那表情仿佛在说……去,管他,杰赛尔不在乎。大家等了好长时间。 “是你坐庄,杰赛尔。”加兰霍终于嘟哝提醒。 “是吗?噢,呃……”他扫视那些无意义的符号,心不在焉,“呃呃,噢……我弃牌。”他把牌扔上桌。他今天输了好多把,输得极惨,可谓一溃千里,难以计算。他的心思全在阿黛丽身上,思考怎么跟她上床而没有连带伤害——尤其是不被威斯特干掉。不幸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想出个法子。 卡斯帕把桌上的钱全部扫掉,为出乎意料的胜利而沾沾自喜:“今天那场比赛真精彩,杰赛尔。不过惊险归惊险,你挺过来了,呃?” “哦。”杰赛尔从桌上拿起烟斗。 “指天发誓,我有那么一刻以为他占了上风,但突然间——”卡斯帕在布林特鼻孔下打个响指,“砰!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打翻。观众爱死你了!指天发誓,我差点笑尿裤子!” “你有几成把握搞定葛斯特?”加兰霍问。 “哦。”杰赛尔耸耸肩,点燃烟斗,往后一靠,望着灰色天空,缓缓吸烟。 “你似乎很有信心。”布林特道。 “哦。” 三名军官伙伴面面相觑,纳闷他为何不接腔。卡斯塔换个话题:“伙计们,瞧见特维丝公主了吗?” 布林特和加兰霍呼吸加速,不住叹气,他们三个随即丑态百出地献起媚来:“瞧见公主了吗?当然瞧见了!” “她被称为‘塔林的珍珠’!” “一点不差!” “我听说她跟兰迪萨王太子的事板上钉钉了。” “鲜花插在……呃!”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杰赛尔靠在椅背上没动,只顾朝天上吐烟圈。就他遥遥所见,特维丝没那么大吸引力。无可否认,远观是很美,但感觉她的脸像玻璃:冰冷、坚硬、易碎。不像阿黛丽…… “无论如何,”加兰霍唾沫横飞地说,“我必须重申,卡斯帕,我的心依然属于你表妹阿瑞丝。与其娶个老外,我宁愿要咱联合王国的姑娘。” “宁愿要她的钱,你的意思是。”杰赛尔呢喃道,依然后仰着头。 “不!”大个子反驳,“她是位完美的女士!甜美、端庄、有教养,噢!”杰赛尔笑了。若说特维丝是冷玻璃,阿瑞丝就是条死鱼——吻她等于吻块破布,想象一下吧,软塌塌没特色的布。她不会像阿黛丽那么亲吻。没人能…… “好吧,她们各有各的美,这是真的,”布林特神神秘秘地说,“想要高攀尽管做梦。我倒是……”他刻意前倾,转着脑袋朝左右傻笑,好似急欲分享什么秘密乐子。另两人见状立刻把椅子往前拖,只有杰赛尔没动。他对白痴想睡哪个妓女没兴趣。 “见过威斯特的妹妹吗?”布林特压低声音,杰赛尔却顿时绷紧每块肌肉。“她自然不能跟那二位比,但以平民妞的水准,着实漂亮,而且……我觉得她欲求不满。”布林特舔着嘴唇,戳戳加兰霍肋下,大个子像头一次听黄段子的学生一样羞涩地咧嘴笑了。“噢,没错,我看她也是欲求不满,”卡斯帕咯咯直乐。杰赛尔将烟斗放上桌,发觉拿烟斗的手微微发抖,另一只手则把扶手抓得指节发白。 “事实上,”布林特宣布,“若非我坚信少校会拿剑捅我,我已经亮剑捅他妹妹了,呃?”加兰霍忍俊不禁。当布林特一脸坏笑地转向他时,杰赛尔发觉自己的眼皮在抽搐。“怎样,杰赛尔,你怎么看?你不是也见过她吗?” “我怎么看?”他看着三个嘻嘻哈哈的伙伴,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传来,“我看你最好管住嘴,狗娘养的杂种。” 他站起身,牙齿咬得如此用力,似乎快蹦断了。三张笑脸眨了眨,笑容陡然消失。杰赛尔感到卡斯帕搭上他胳膊。“好啦,他不过是——” 杰赛尔挥开卡斯帕,抄起桌子掀个底朝天,一时间,硬币、纸牌、瓶子、玻璃杯漫天横飞,洒满草坪,他另一只手握着剑——谢天谢地,并未出鞘——他俯身逼近布林特,说话时喷了对方一脸吐沫。“你个龟孙瘪三听好!”他厉声咆哮,“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哪怕一句,你就不用担心威斯特了!”他用长剑铁柄猛戳布林特的胸。“我会像切你妈的鸡一样把你大卸八块!” 三个伙伴看着他,完全惊呆了,合不拢嘴,杰赛尔也难以相信自己能如此凶狠。 “可——”加兰霍道。 “啥?”杰赛尔尖叫,一把抓住大个子的夹克,几乎将他拽出座位,“你他妈说啥?” “没什么,”大个子支支吾吾,举起双手,“没什么。”杰赛尔这才松手。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有些想道歉,但当他看向面如土色的布林特,唯一想到的是“我觉得她欲求不满”。 “切!你!妈!的!鸡!”他高声咆哮,说完转身就走。快到拱门才想起没带外套,但他不想回去取。他直接走进黑暗的隧道,下了几步台阶便瘫倒在墙边,一边发抖一边沉浊地呼吸,好似跑了十里路。他算明白何谓“失控”了,没错,他从未情绪失控,刚才毫无疑问是本能反应。 “这他妈怎么了?”布林特惊魂未定的话语在隧道里回荡,刚好盖过杰赛尔的心跳。他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听清。 “我咋知道,”加兰霍似乎更吃惊,随后一阵刮擦碰撞,他们把桌子重新摆好。“没见他这么大火气。” “我想他压力大,”卡斯帕不确定地说,“参加剑斗大赛,这些……” 布林特打断:“别给他找借口!” “好吧,他们感情特别好,不是吗?他和威斯特?一起练剑啥的,换成你听见说他妹妹……哎,搞不懂!” “还有一种解释。”杰赛尔竖起耳朵,只听布林特紧张兮兮地说:“他爱上她了!”三个伙伴哄堂大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幽默的事。堂堂杰赛尔·唐·路瑟上尉,居然爱上低贱的女孩。荒谬绝伦!搞笑之极!年度最佳冷笑话! “噢,见鬼。”杰赛尔把头埋进手中。他完全没心情发笑。见鬼,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怎么回事?她有什么魔力?她确实很漂亮,很聪明,很有趣,她什么都好,但这事仍旧无法解释。“我不能再见她,”他低声对自己说,“我不能!”他朝墙上猛击一拳。他的决心原本坚硬似铁,一如既往。 直到在门下发现第二张纸条。 他呻吟着,拍打脑门。他怎会这样?怎会……他简直没法形容……爱上她? 他突然有了答案。 因为,她不爱他。 那些嘴角一边高一边低的嘲弄浅笑,那些他自以为别有深意的斜视,那些过于直白无礼的奚落,还有那些偶尔的爆发。也许她只喜欢他的钱。她当然会欣赏他的地位。她毫无疑问还看上了他俊美的脸。但说到底,她鄙视他。 他从未这样想过。他向来觉得所有人就该喜欢他,因为自己是最完美的,值得大家崇拜。但阿黛丽并不喜欢他,他现在明白了,而这让他反思:除了钱,除了衣服,除了那个完美的下巴,他还有什么? 她完全有道理鄙视他,实际上,他受的惩罚还远远不够。“最奇特的是,”杰赛尔凄惨地瘫倒在隧道墙上,喃喃自语,“最奇特的是……” 他想改变她的看法。 种子 The Seed “你好吗,沙德?” 格洛塔上校睁开眼。屋里好黑。见鬼,睡过头了! “见鬼!”他叫道,推开毯子跳下床,“睡过头了!”他抓起制服裤子,套进腿,慌慌张张扣腰带。 “不用担心这个,沙德!”母亲的声音半是安慰半是不耐烦,“种子在哪里?” 格洛塔皱紧眉头,一边穿衬衫。“我没时间说这些有的没的,母亲!你怎么总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对我最好?”他四处找佩剑,却不知放在哪里了。“我们在打仗!” “我们确实在。”上校猛然抬头,惊讶地听见了苏尔特审问长的声音。“两场仗。一场用铁与火,另一场在下界——这场古老的战争已持续千年。”格洛塔眉头皱得更紧。他怎可能把那老混蛋当母亲?老混蛋到他卧室干什么?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闲聊什么古老的战争? “你他妈在我房间干什么?”格洛塔上校怒吼,“你把我的剑弄哪儿去了?” “种子在哪里?”又变回女人的声音,但不是他母亲,是其他人,陌生人。他努力朝黑暗中窥探,想弄清坐在椅子上的究竟是谁。然而隔着憧憧阴影只见模糊轮廓。 “你是谁?”格洛塔严厉追问。 “我是谁?或者我是什么?”椅子里的轮廓优雅流利地缓缓起身。“我曾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但现在我不是了,我的耐心也早已被难以忍受的岁月消磨殆尽。” “你想要什么?”格洛塔声音颤抖,他虚弱地后退。 那轮廓在动,走到从窗户透出的月光下。他看见那东西有女人的形体,苗条高雅,但面容被阴影笼罩。他跌跌撞撞地靠在墙上,不由得伸手挡在身前,满心恐慌。 “我要种子。”一只苍白的手,捉住他伸出的手。触感温柔,但很冷。冷,冷若石头。格洛塔颤抖着,喘息着,紧闭眼睛。“我需要它。你不会懂得我的需要。它在哪里?”冰冷的指头抓住他衣服,灵巧迅速,寻找、搜索,搜索他的口袋、他的衬衫,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冷,冷若玻璃。 “种子?”格洛塔尖声问,他吓得几乎动弹不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瘸子。它在哪里?” “锻造者坠落……”他低语。这些话自己冒了出来,他想不起从哪儿读到的。 “我知道。” “……燃烧,燃烧……” “我在场。”那张脸凑得很近,他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冷,冷若冰霜。 “……砸碎了下面的桥……” “我记得。” “……他们大肆搜索种子……” “是的……”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催促,“它在哪里?”什么东西扫过他的脸、下巴、眼皮,又黏又软。是舌头。冷,冷若玄冰。他浑身格格打颤。 “我不知道!他们找不到它!” “找不到?”手指紧箍住他喉咙,用力挤压,令他窒息。冷,冷若钢铁,也硬若钢铁。“你自以为懂得痛苦,瘸子?你什么都不懂!”玄冰般的吐息在他耳畔咆哮,冰冷的手指不断加力。“我会让你懂!让你懂!” *** 格洛塔惨叫着胡乱扑打挣扎。他站直身,迷惑不解地站了一会儿,大腿终于开始抽搐,令他栽倒下去。黑暗的房间在周围旋转,他砸在床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胳膊被压在身下,额头猛撞上地板。 他抓着床脚把自己拽起来,靠住墙,几乎无法呼吸。他睁大眼睛望着床边的椅子,却没发现什么可怕事物。一束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凌乱的床单和抛光椅面上。空空如也。 格洛塔环视房间,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检查过每个阴暗角落。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一场梦。 狂乱的心跳逐渐平复,剧烈的喘息慢慢舒缓,痛苦随之而来。他的头撕裂般痛,脚撕裂般痛,手更是痛得没了知觉。他嘴里尝到血味,眼睛淌出刺激的泪水,肠胃打结,泫然欲呕。他抽噎着,尽全力向床跳了一步,随即瘫倒在月光照撒的床单上,浑身冷汗,没了力气。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您还好吗,大人?”是巴纳姆。老仆人接着敲。没用,门锁着,总是锁着,而我一步也动不了。大概只能由弗罗斯特破门而入。然而门开了,老仆人手中油灯的红光突然照进,格洛塔不由得遮眼。 “您还好吗?” “我摔下床了,”格洛塔虚弱地说,“胳膊……” 老仆人坐到床上,轻轻抬起格洛塔的手,挽起睡衣袖子。格洛塔瑟缩了一下,巴纳姆直咋舌,只见他前臂有块巨大的粉色瘀痕,已然开始红肿。 “我想没骨折,”仆人说,“为防万一,我还是叫医生。” “去吧,去吧,”他用没受伤的手挥开巴纳姆,“去叫医生。” 弯腰驼背的老仆人急急忙忙出门,吱嘎吱嘎踩在狭窄走廊上,又步下窄梯。格洛塔听见前门砰然关上,然后一片死寂。 从首席历史学家那儿抢来的卷轴好端端地放在柜子上,等待呈给苏尔特审问长。锻造者燃烧着坠落,砸碎了下面的桥。奇了,现实怎和梦境交织得如此紧密?一定是听那该死的北方人说到神秘闯入者。一个女人。还有寒冷。我不知怎的把它们组合了起来。 格洛塔轻揉胳膊,指尖按摩着酸楚的肌肉。没什么。一场梦而已。但有些事不对劲。他望向门后,发现钥匙还插在锁里,于灯下闪着橙色的光。门没锁,但我一定锁过。一定锁过。我总是会锁门。格洛塔又望向空空如也的椅子。那个白痴门徒说啥来着?魔能既生异界。下界之力。地狱。 不知为何,经历过这场噩梦,他觉得这些话没那么难以置信了。他又是孤身一人,恐惧又回来了。他用那只好手去抓椅子,颤抖着、哆嗦着,似乎过了一世纪,指尖才碰到木头。凉,但不冷。不冷。这里没人在。他缓缓抽回手,抱住另一只抽痛的胳膊。没人在。空的。 不过是场梦。 *** “妈的,你怎么搞的?” 格洛塔酸溜溜地舔舐牙龈空洞:“我摔下床了。”他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抓挠手腕。半分钟前那里还痛得昏天黑地,如今眼前景象却让他不得不把痛苦暂时置之度外。我完全可能更惨。惨得多。“够恶心的,呃?” “说得太他妈对了,”塞弗拉没被遮住的半张脸露出最厌恶的表情,“我刚来时几乎吐了,我!” 格洛塔皱眉向下打量这个屠宰场,一手握树干支撑身子,另一只手用手杖尖挑开一些蕨类植物,以便看得真切。“真的是个人?” “不晓得是男是女,但肯定是人类。这儿是脚。” “噢,看见了。怎么发现的?” “他发现的。”塞弗拉朝一个园丁点点头。那园丁坐在地上,苍白的面孔惊魂未定,身旁草地有一摊干掉的呕吐物。“藏在树林里,灌木丛下,看来不管是谁杀的,似乎想要掩盖。没死多久,还很新鲜。”确实如此——几乎没发臭,也只有少数几只苍蝇飞来。依照尸体的新鲜程度,恐怕案发就在昨晚。“若非接到吩咐要修剪树——神光什么的——或许很多天都不会被发现。您见过这场面吗?” 格洛塔耸耸肩:“在安格兰,你来之前,我见过一次。当时有犯人逃跑,跑出几里地却冻死了。一只熊享用了尸体,那场面壮观极了,虽然跟这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我看昨晚不可能有人冻死。热得像地狱。” “嗯嗯,”格洛塔答应。地狱是热的?我一直想象那里很冷。冷若冰霜。“不管怎么说,阿金堡没有熊。我们有办法鉴定这……”他朝四分五裂的尸体挥挥手杖,“……人吗?” “没有。” “没人下落不明?没人失踪?” “我没听说。” “所以我们完全不清楚受害者身份?他妈的都在干吗?监视冒牌魔法师吗?” “没错,他们的新住所就在那头。”塞弗拉戴手套的手指向二十跨外的建筑,“案发时,我在监视他们。” 格洛塔挑起一边眉毛:“我明白了,你怀疑两者有联系,对吗?”刑讯官耸耸肩。“深夜出没的神秘闯入者,门口发生的血腥谋杀……我们的贵宾正像大便吸引苍蝇一样招揽麻烦。” “哈,”塞弗拉用戴手套的手赶开一只苍蝇,“我也调查过您吩咐的另一桩事。您的银行家,凡特和伯克。” 格洛塔抬起眼睛:“真的?有何成果?” “不太多。这是家老字号,历史悠久,广受尊敬,在商人间信誉极佳。他们不仅在米德兰全境设有分号,还将触角扩展到安格兰、斯塔兰、西港、达戈斯卡,乃至联合王国境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家银行均可谓有权有势,似乎各阶层都有人欠他们钱。不过奇怪的是,没人见过凡特,也没人见过伯克。谁知道银行怎么运作的,呃?他们喜欢秘密。您要我继续深挖吗?” 这可能很危险,非常危险,挖得太深就是给自己掘墓。“不了,暂时罢手。但我要你对此保持警惕。” “我是全天下最最警惕的人,头儿。说来您觉得谁会赢得剑斗大赛?” 格洛塔瞥了刑讯官一眼:“看看眼前的东西,谁有心情想那破事儿?” 刑讯官耸肩:“想想也不会改变什么,对吧?”格洛塔回望被肢解的尸体。我想也是。“说说,您觉得是路瑟还是葛斯特?” “葛斯特。”但愿他把小混蛋劈成两半。 “是吗?风评说他是头笨公牛,主要靠运气。” “哈,我觉得他是个天才。”格洛塔说,“要不了几年大家都会像他那样比剑——如果能把那称为比剑的话——你可记下我这句话。” “那就是葛斯特了,呃?或许我该把赌注调整调整。” “你应该调整,不过先把这堆东西收好,抬到大学去。让弗罗斯特帮忙,他的忍耐力比你好。” “抬到大学?” “总不能扔在这里,等哪位小姐太太看到还不给吓死。”塞弗拉听了咯咯笑,“而且我可能知道谁有助于解开这桩小小的谜团。” *** “你的标本非常有趣,审问官。”首席自然学家暂停工作,看向格洛塔,一只眼睛被闪烁的镜片放得老大。“非常有趣,”他一边念叨,一边用器具检查尸体:抬起来、戳一戳、扭一扭,观察油光闪闪的血肉的变化。 格洛塔环视实验室,厌恶地撅起嘴。五花八门的罐子占据了四面墙中的两面,里头漂着各种腌制的肉,其中一些格洛塔认出是人体器官,另一些完全看不懂。这间屋连他也觉得毛骨悚然。坎德劳打哪儿弄来这些东西?把客人肢解后放进不同罐子存着?如此说来,我倒是个好标本。 “非常有趣,”首席自然学家解下眼镜带,把眼镜推上脑门,揉着压出的粉红眼圈。“能给我讲讲相关情况吗?” 格洛塔皱起眉:“我来这是要你给我讲讲相关情况。” “那当然,那当然,”坎德劳抿紧嘴唇,“好吧,呃,关于我们这位不幸朋友的性别,呃……”他声音小下去。 “怎么?” “嘿嘿,那个,呃,便于分辨的器官已经……”他比比桌上那团被摇曳的油灯勉强照亮的肉,“……不见了。” “你研究半天就发现了这?” “好吧,还有些别的:一般而言,男人的中指比小指长,女人则不一定,可咱们的对象,这个嘛,剩下的手指不足以下判断。所以,对此人性别,在缺手指的情况下,我们陷入了僵局!”他为自己的拙劣笑话咯咯发笑,格洛塔无动于衷。 “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好吧,呃,恐怕此事同样难辨。这个,呃,”自然学家用钳子敲敲肉块,“牙齿状况很好,嘿,留下来的皮肤似乎也不太老,可是,呃,这真是嘿嘿——” “够了,你究竟能告诉我多少确切情况?” “呃,这个嘛……我没什么确信的,”老人抱歉地笑道,“但关于死因,我倒有些有趣的发现。” “真的?” “噢,是的,过来看!”噢,算了吧。格洛塔谨慎地蹒跚走过长椅,低头看向首席自然学家指的地方。 “您看见了吗?伤口。”学者戳戳一片软骨。 “不,我不明白。”格洛塔说。无非是个丑陋的大伤口。 老人睁大眼睛,凑到他耳旁。“是人类。”他说。 “我们知道他是人类!这是他的脚!” “不!不!那牙印,我的意思是……那是人类的牙印。” 格洛塔不由得皱紧眉:“人类的……牙印?” “完全正确!”坎德劳欣喜的笑容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尤其跟这诡异的发现。“此人是被别人活活咬死的,而且,这个嘛,很有可能,”他胜利般朝桌上的血肉挥手,“考虑到尸体的残缺情况……此人被当成了食物!” 格洛塔瞪了老人半晌。咬死?食物?为何每个问题都能引出十个新问题?“你要我向审问长报告这个?” 首席自然学家不安地笑笑:“这个,嘿嘿,这个是我研究得出的事实……” “一个身份不明,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年龄长幼的家伙,在公园被同样来历不明的人袭击,咬死在离王宫不到二百跨的地方,而且……还给吃掉了?” “呃……”坎德劳忽然担忧地瞥向门口。格洛塔转头去看,也跟着皱眉。有人悄无声息地来了,是个女人,抱着胳膊站在油灯照明边沿的阴影中。这女人很高,有一头根根竖立的红色短发,戴黑面具的脸上眯起眼瞧着格洛塔和老学者。她是个刑讯官,我却不认识。可女刑讯官非常少,实际上…… “下午好,下午好哇!”有个男人疾步走过大门。他枯瘦、秃顶,一身黑色长外套,脸上皮笑肉不笑。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极不舒服的熟悉感。该死,是高尔。我们的新任阿杜瓦主审官在这当口来了,真是好消息。“格洛塔审问官,”对方噘起嘴,“再见到您真是让我倍感荣幸!” “彼此彼此,高尔主审官。”你这大蠢货。 得意扬扬的主审官身后紧跟了两道身影,让昏暗的小实验室顿时显得拥挤。其一是黑肤的健壮坎忒人,一边耳朵穿了个巨大的金耳环;另一个是面如石板的北蛮子,弯腰低头才能过大门。两人都戴面具,从头到脚穿着刑讯官的黑衣。 “这位是维塔瑞刑讯官,”高尔咯咯笑着,指指红发女。红发女正一个个检查那些瓶瓶罐罐,敲敲玻璃,看里面的器官有何反应。“这位是哈利姆刑讯官,”南方人侧身前行,忙碌地扫视周围。“以及贝雷刑讯官。”庞大的北方佬几乎触及天花板,他向下瞪着格洛塔。“你信吗?在他家乡,人们管他叫‘裂石’。但我觉得那外号在这里不太合适,对吗,格洛塔?裂石刑讯官,你能想象吗?”他自个儿摇头,轻笑出声。 这是审问部还是马戏团?你们要表演搭人梯还是跳火圈呢? “令人大开眼界的精妙人选。”格洛塔说。 “噢,是的,”高尔还在笑,“我上哪儿都带着他们,呃,朋友们?” 徘徊在瓶罐间的女人耸耸肩,黑肤刑讯官点点头,高大的北蛮子纹丝不动。 “上哪儿都带着他们!”高尔志得意满地笑道,好似刚得到全场人士的恭维,“我还有更多朋友!哈哈,我们真是太久没见面了!”他擦掉眼角一滴欢喜的泪水,走向实验室中央的桌子。这里的每件事物都让他兴致勃勃,即便桌上那团东西也不例外。“这是什么?没看错的话,是尸体!”高尔尖锐地向上一瞧,眼神闪烁。“一具尸体?都城里有命案发生?作为阿杜瓦主审官,我相信这是我的职责?” 格洛塔鞠躬:“通常来说是的。我没意识到您已抵达阿杜瓦,高尔主审官。并且,考虑到本案不同寻常的案情——” “不同寻常?我没法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格洛塔愣住了。这个傻笑的蠢货卖的是什么药? “您亲眼所见,此人遭遇了……耸人听闻的暴行。” 高尔夸张地一耸肩:“狗啃的。” “狗啃的?”格洛塔难以置信,“您觉得,是哪家宠物发狂,还是野狗翻过了城墙?” 主审官只是笑笑:“你怎么想都可以,审问官,随你。” “恐怕此事与狗无关,”自觉遭到冒犯的首席自然学家抢着解释,“在下适才正向格洛塔审问官说明……这些伤痕,还有这里的皮肤,您看见了吗?这毫无疑问是人类的牙印……” 女刑讯官离开瓶瓶罐罐,朝坎德劳步步逼近,她倾身向前,直到面具离老人鼻尖不过几寸之遥。学者的声音越来越小。“是狗。”她低声说,然后又冲他大叫。 首席自然学家吓得向后跳开:“这个,我也可能出错……这是自然……”他撞上那个北方怪物的胸膛——北蛮子以惊人的速度上前堵住他。坎德劳缓缓转身,惊恐万状的眼睛睁得老大。 “是狗。”巨人重复。 “是狗,是狗,是狗。”南方人带着浓烈的口音低声说。 “当然是狗,”坎德劳尖叫,“当然是狗,我太傻了!” “是狗!”高尔兴奋地高喊,举起双手欢呼,“谜团解开了!”格洛塔意外地发现,三个刑讯官中有两个礼貌地祝贺,但女人保持沉默。我从未想过会怀念卡莱尼主审官,而现在简直想死他了。高尔缓缓转身,巡视全场。“上任第一天,我很好地熟悉了工作!这个可以埋了,”他朝尸体作个手势,以宽阔的笑容回应曲意奉承的首席自然学家,“最好立刻埋,呃?”他看向北方人,“正如你们说的,入土为安!” 庞大的刑讯官面无表情。坎忒人站在原地,把耳环转来转去。女人观察着桌上的尸体,透过面具嗅来嗅去。首席自然学家满头大汗地退到瓶瓶罐罐间。 没戏了,我得追寻别的线索。“好吧,”格洛塔僵硬地朝门口蹒跚而去,“谜团解开了,您不需要我了。” 高尔主审官转头看他,所有的幽默感忽然烟消云散。“是的!”他嘶叫道,气鼓鼓的小眼睛似要爆出,“我们……不需要……你!” 永远别跟法师打赌 Never Bet Against a Magus 罗根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炙热的太阳烤得他大汗淋漓,滑稽的衣服无助于止汗——说实话无助于任何事。外衣不是为坐下设计的,而只要稍微一动,硬邦邦的皮革刺得他下身痛。 “什么鬼东西。”他抱怨着,第二十次拽了拽衣服。穿法师袍的魁看来也不怎么舒服,衣服上闪闪发光的金银符号让他的脸更显苍白病弱,更突出了他鼓胀抽搐的双眼,他一早上都没怎么说话。他们三人中,似乎只有巴亚兹怡然自得,在汹涌人潮中得意扬扬,阳光在晒成棕色的光头上闪耀。 他们就像放在喧闹群众中一只烂透的大水果,受欢迎程度与之相仿。这些长椅是让观众并肩坐而设计的,但在他们周围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没人靠近。 噪声比炎热和拥挤更让人难以忍受,四面八方盘绕着嗡嗡声。罗根尽全力控制自己,才没用双手堵死耳朵,钻到长椅下。巴亚兹俯到他耳边。“你们的决斗不是这样吗?”他的嘴离罗根耳朵不到六寸,但几乎只能喊。 “哈。”即便是罗根对战三树鲁德,即便贝斯奥德的一大半士兵围成超大的半圆,又吼又叫,用武器敲打盾牌围观,即便头顶上乌发斯的城墙站满了人,观众也不及现在一半多,更不及现在一半吵。他杀死没心肺沙玛,像宰狗一样宰掉对方时,围观者不到三十人。回想往事,罗根身子发抖,不由得耸起肩膀。那些疯狂的、不知疲倦的劈砍,舔舐十指的鲜血,狗子惊恐的目光,还有贝斯奥德哈哈大笑的祝贺。他还能尝到血味,不禁颤抖着用力擦嘴。 从前的决斗观众虽少,赌注却高昂得多。斗士的生命是其一,此外还有土地村庄的归属和整个氏族的未来。他和巴图鲁的决斗观战者不满一百,但那血腥的半小时或许是整个北方历史的转折点。倘若他输了,倘若霹雳头杀了他,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倘若黑旋风、寡言哈丁,甚或其他人让他入了土,贝斯奥德还能顶上金帽子、自立为王吗?联合王国还会跟北方人打仗吗?这些想法让他头痛欲裂,并且愈演愈烈。 “你没事吧?”巴亚兹问。 “嗯。”罗根低声说,但仍旧在热气中颤抖。这些人来看什么?不过是找乐子。没人觉得罗根那些决斗有什么乐子,贝斯奥德可能除外。只有贝斯奥德除外。“这跟我的决斗不一样。”他喃喃自语。 “什么?”巴亚兹问。 “没什么。” “唔。”老人扫了人群一眼,捋捋灰色短须,“你觉得谁会赢?” 罗根根本不关心,但只要能摆脱回忆,做什么都可以。于是他瞥向围栏内蓄势待发的两名选手。他们离他不远,在城门口遇到的英俊骄傲的年轻人正是其中之一,另一人看来身强力壮,脖子极粗,神情颇为无聊。 他耸耸肩:“我说不准。” “什么,你说不准?血九指说不准?赢过十场决斗的斗士说不准?北方最让人恐惧的人说不准?呃?要知道一对一单挑本质上都一样!” 罗根瑟缩了一下,舔舔嘴唇。血九指似乎很遥远,却没到他希望的那么远。他嘴里仍弥漫着金属味、腥咸味和血味。点到为止和将人劈开,本质上不一样。他再次打量两名选手。骄傲的年轻人卷起袖管,弯腰触碰脚趾,又左右旋身,鼓足劲抡了抡胳膊,一位身穿一尘不染的红色制服的老兵在旁边看他。另一位身材高挑、面带忧虑的战士将长短两把细剑递给年轻人,年轻人以惊人的速度在身前挥舞了几下,寒光闪闪。 他的对手只站在那里,倚住木围栏,不紧不慢地摇晃粗脖子,懒洋洋地打量周围。 “谁跟谁啊?”罗根问。 “大门那头的自大蠢驴是路瑟,快睡着的是葛斯特。” 谁是大众宠儿一目了然。路瑟名字的呼声盖过了喧哗嘈杂,他细剑的每个动作都引来掌声与欢呼。他是如此迅捷、灵巧、机敏,然而大块头懒散的姿势暗藏杀机,某种黑暗的东西在他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烁。罗根宁愿跟路瑟打,尽管对方速度奇快。“我选葛斯特。” “葛斯特,你确定?”巴亚兹眼睛一亮,“来点彩头如何?” 罗根听到魁倒吸一口气。“永远别跟法师打赌。”门徒小声提醒。 跟谁打赌有区别吗?“可是见鬼,我没什么能赌的。” 巴亚兹耸耸肩:“好吧,就以荣誉打赌?” “随你。”罗根没什么荣誉,更不在意输掉多少荣誉。 *** “布雷默·唐·葛斯特!”嘘声和倒彩声压住了零零落落的掌声。笨公牛步履沉重地走向起始位置,半睁的眼睛盯向地面,粗壮的手提着两把粗壮的剑。在短发和衬衫衣领间,本该是脖子的地方,只有一团肥肉。 “丑八怪,”杰赛尔看着对手上场,低声骂道,“见鬼的白痴丑八怪。”但这咒骂连他自己也觉无力。他已看过对方三场比赛,三场完胜,有个对手甚至躺了一周还没能下床。针对葛斯特大开大合的进攻方式,杰赛尔进行了几天特训:瓦卢斯和威斯特用大扫把杆打他,他则不断左躲右闪——结果被击中不下一次,瘀伤仍在隐隐作痛。 “葛斯特?”裁判哀怨地喊,尽力给选手拉点关注,但无济于事。嘘声越来越大,当葛斯特就位时,甚至有人高声嘲讽。 “你这头笨牛!” “滚回农场拉犁去吧!” “禽兽布雷默!”等等等等,层出不穷。 观众一圈圈、一圈圈延伸,直到化为无垠的黑暗。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全世界都到场围观。阿杜瓦所有的平民坐在远处角落,绅士、匠人和商人挤在中间长椅,而阿金堡所有的贵族男女,无论是无名小卒的五儿子还是内阁或议会的巨头都来到前排。王室包厢也挤满了人:王后、两个王子、霍夫阁下、特维丝公主,甚至国王也难得清醒一回,鼓起双眼惊讶地打量周围,这算是莫大荣誉了。杰赛尔的父兄、朋友与同僚军官,所有的亲友都在。他希望阿黛丽……正看着他…… 总之,所有人都来捧他场了。 “杰赛尔·唐·路瑟!”裁判大叫,顷刻间,毫无规律的嗡嗡声爆发为潮水般的喝彩和雷霆似的欢呼。尖叫和呼喊包裹了赛场,让杰赛尔的脑袋阵阵抽痛。 “上啊,路瑟!” “路瑟!” “宰了那杂种!”等等等等,不胜其烦。 “该你了,杰赛尔。”瓦卢斯元帅在他耳边低语,同时拍了拍他后背,把他朝决斗圈轻轻推去,“好运!” 杰赛尔木然迈步,欢呼声还在捶打耳朵,似要把他脑袋劈开。数月的训练在眼前闪现:跑步、游泳、负重、拳击、平衡木以及无休止的招式练习。惩罚、学习、汗水和伤痛。他辛勤耕耘,才最终站到决赛场上。七战四胜,胜者为王。 他站到葛斯特对面自己的位置上,盯着对方半睁的眼睛。对方瞪回来,那双眼睛平静而冷酷,似乎当他不存在,直接越过了他。这目光刺痛了他,他不禁昂起完美的下巴,将纷乱思绪抛诸脑后。他不会,也不能,让这白痴胜过他。他要让人们看到他的热血、技巧和勇气。他是杰赛尔·唐·路瑟,天生的赢家。这是真理,他对此深信不疑。 “开始!” 对手的第一剑就让他踉跄后退,击碎了他的自信与平衡,还差点击碎他的手腕。他当然仔细推敲过葛斯特的剑术——如果可以称为剑术的话——他知道对方会大开大合地挥剑,但这雷霆一击仍旧无可防备。见他蹒跚后退,场上观众同时倒抽一口气。他所有的精心策划,瓦卢斯所有的谆谆嘱咐,全都消失了。他又惊又痛,胳膊因那一击抖个不休,耳边回荡着那一击的声响。他合不拢嘴,两股战战。 这实在算不上好开头,但第二剑来势更猛,仿如夹着迅雷迎面劈下。杰赛尔跳向一旁,堪堪躲开,试图拉开距离,争取时间。他需要时间来寻找策略,找到能抵挡无情的钢铁洪流的办法。但葛斯特不给他时间,伴着一声沙哑的狂啸,长剑划出第三道横扫千军的弧线。 杰赛尔尽力躲闪,躲不掉就硬扛,连绵不断的折磨让他的手腕酸痛。他原本寄望于对手会很快疲累,按常理,用如此沉重的兵器进行狂暴攻击撑不了多久。猛攻很快会耗尽元气,大块头会变得迟缓、萎靡,届时其招式自然失去威力。然后杰赛尔可以转守为攻,趁势追击,赢得比赛。观众的欢呼将让阿金堡沸腾,以弱胜强的故事将成为永恒的传奇。 但葛斯特没露出半分疲态,他是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他们打了好几分钟,葛斯特半睁的眼睛仍旧懒洋洋的——实际上,杰赛尔仅有几次在剑锋上看到对方的眼睛,其中没有一丝感情。巨大的长剑凶残地舞动,递出一波又一波毫无间断的重砍,短剑则伺机待发,化解掉杰赛尔偶尔的反攻,从未露出一寸破绽。开场至今,葛斯特的力量未曾衰减,长啸声也没降低半个音阶。观众没了欢呼的对象,开始愤怒地交头接耳。杰赛尔觉得双腿逐渐迟缓,汗水浸满额头,武器在手中打滑。 从一里外他就能看清对手的每个招式,却无能为力,只好一路后退,直至退到决斗圈边缘。他不断格挡、闪避,十指没了知觉。突然间,就在他抬起酸痛的手,举械与对手硬拼时,一只疲劳的脚打滑,令他尖叫着滚出场,体侧着地。短剑飞出抽搐的手指,脸撞在地上,狠灌进一口沙。他摔得又疼又羞,但疲惫和倦怠感让他忘记了沮丧。能暂时终止折磨,他感觉到解脱,尽管只有短短片刻。 “葛斯特拿下第一战!”裁判喊道。微弱的掌声响起,随即被嘲讽的咒骂淹没。大块头似不在意,他低头缓步走回位置,准备打下一场。 杰赛尔手脚并用缓缓起身,趁机屈伸酸痛的双手,拖延一点时间。他需要时间来调整呼吸,思考对策。葛斯特安静地站在那儿等他,魁梧身躯一动不动。杰赛尔扫掉衬衫上的沙子,思维千头万绪。怎么对付他?怎么办?他谨慎地走回位置,举械致敬。 “开始!” 这回葛斯特来势更猛,像镰刀割麦般左劈右砍,赶得杰赛尔四处乱窜。有一击堪堪擦过左脸,剑风凌厉,随后一击差半寸命中右脸,接着葛斯特照杰赛尔的脑袋一记横斩,但也露出了破绽。杰赛尔矮身一闪,对手的武器贴头皮划过,他趁机趋身上前,葛斯特沉重长剑的又一击几乎打中裁判的脸,同时也使其右边门户大开。 电光火石间,杰赛尔长剑刺出,确信终能突破防御,终能刺中那大白痴。但葛斯特的短剑蓦地收回,用蛮力将将接下这一击,两剑剑柄剧烈刮擦。占到上风的杰赛尔立刻转为短剑出击,葛斯特却不知如何及时抽回长剑,刚好在胸前接住。 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动。剑柄交错摩擦,两张脸几乎贴到一起。杰赛尔像斗犬般龇牙咆哮,仿如戴了张狰狞的面具。笨重的葛斯特却似乎毫不费力,像在撒尿——带着那种不得不做、心不甘情不愿、巴不得早早完事的神情。 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动。杰赛尔用尽每分力气,全身经过严格训练的肌肉通通暴起——双腿支撑地面,下腹支撑胳膊,胳膊支撑双手,双手则拼死攥紧武器。每块肌肉、每条肌腱、每根筋络都在用力。他知道自己位置占优,大块头平衡已破,只消逼退一步……一寸…… 这一瞬,四把武器凝固不动。葛斯特突然肩膀下沉,大喝一声,像小孩扔掉玩腻的玩具一样将杰赛尔轰飞出去。 他向后飞出,眼睛大张,嘴巴大张,双脚使劲扒地,为扎稳下盘耗尽余力。葛斯特却又一声大喝,沉重的长剑破风而来。这次他没空间也没时间躲闪,只是本能地举起左手,但对方厚重的钝剑把他的短剑当稻草般击飞,然后击在他肋骨上,将他体内空气全挤了出去。杰赛尔痛苦的哀号在沉寂的比武场内盘旋不散,接着他双腿一软,四肢瘫倒在草地上,活像个被劈成两半的风箱。 这回连敷衍的掌声都没了。群众咆哮着表达憎恨,冲掉头就走的葛斯特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嘘声和咒骂。 “操你妈,葛斯特,狗杂种!” “站起来,路瑟!站起来,干死他!” “畜生滚回家!” “该死的蛮子!” 等杰赛尔从草地上起来,满场叫骂变成了半心半意的助威。左边身子好痛,若他还能吸气,肯定会继续哀号。尽管他辛苦训练,尽管他付出了所有努力,但也完全不是葛斯特的对手,现在他深刻认识到了。意识到明年要将一切重来,他就想吐。他挣扎着回到围栏,尽力装出英勇的样子,但进去后还是忍不住瘫在椅子上,扔下伤痕累累的武器,大口大口喘气。 威斯特弯腰掀起杰赛尔的衬衫,查看伤势。杰赛尔颤巍巍地低头一看,害怕看到个血洞。还好,那一击只在肋下留了道骇人的红印子,但瘀斑已经出现。 “伤筋动骨没?”瓦卢斯元帅在威斯特身后窥视。 少校用手指探了探,杰赛尔努力忍住泪水。“好像没有。该死的!”威斯特厌恶地甩下毛巾,“你管这叫优雅竞技?规则不管武器超重吗?” 瓦卢斯苦着脸摇头:“规则只要求武器一般长,但对重量没规定。要我说,怎会有人使用太沉的武器?” “现在有了,不是吗!”威斯特没好气地说,“你确定比赛结束前杰赛尔不会被那混蛋砍掉脑袋?” 瓦卢斯没理他。“听着,”老元帅弯下腰,几乎贴上杰赛尔的脸,“决赛是七战四胜!看谁能拿下四局!你还有时间!” 有时间做什么?有时间被钝剑劈成两半?“他太强了!”杰赛尔喘着气说。 “太强?对你来说没有谁太强!”可惜这话连瓦卢斯自己都不信,“还有时间!你能打败他!”老元帅拉拉胡子,“你能打败他!” 但他没告诉杰赛尔怎么打。 *** 格洛塔害怕自己会笑噎死。看到杰赛尔·唐·路瑟被砍得魂飞魄散,他试图想些别的转移注意力,却做不到。年轻人勉强挡住一记侧击,身子一缩——自肋骨挨了那一下,他左侧防守始终不太好,格洛塔几乎能感到他的痛苦。噢,以及我自己的痛苦,我自己的,偶尔换换口味多幸福啊。葛斯特凶猛的攻击将众望所归的冠军赶得落荒而逃,观众们闷闷不乐,格洛塔只觉爆笑声随时可能冲破紧咬的牙关。 路瑟的动作迅捷敏锐,应对攻击时可谓走位风骚。他是位优秀战士,放在正常年份无疑足以赢得剑斗大赛。他有双快手,也有双快脚,只是脑子不够快,太容易被看穿。 葛斯特是完全的异类,似乎只懂砍、砍、砍,不动脑子。但格洛塔不这么看。他自成一派。现在的流行剑式还是戳刺,跟我年轻时一样,但明年剑斗大赛估计就全是挥重武器劈砍的了。格洛塔漫不经心地估算最佳状态的自己能否战胜葛斯特。无论如何,那将是一场史诗般的对决——而非强弱悬殊的无聊比赛。 葛斯特轻而易举地挡住两记无力的戳刺,随后路瑟接了一记屠夫般的劈砍,差点被刚猛的力道震得双脚离地。观众们嘶声怒吼,格洛塔又笑得抽搐。路瑟再度被逼到决斗圈边沿,绝对躲不过下一击,不得不跳向沙地。 “三比零!”裁判喊。 路瑟懊恼得拿剑砍地,溅起一股沙,郁闷的脸像煞白的纸。此情此景,令格洛塔乐不可支。哎哟,亲爱的路瑟上尉,很快四比零了。完败的决赛,天大的笑话,或许能好好羞辱你这自以为是的小混蛋。有的人生来该倒霉,比如看看我,嗯? “开始!” 第四场的进程和第三场完全一样。路瑟被打得晕头转向,格洛塔知道他束手无策了。他疼痛的左臂动作迟缓,脚步十分凝滞,又一记重击打在长剑上,迫使他朝场边踉跄后退。他失去了平衡,只顾喘气,现在葛斯特只需稍稍加紧攻势。凭我的感觉,此人绝不会轻饶手下败将。格洛塔握紧手杖,站了起来。傻瓜都能看出一切结束了,他可不想散场时被垂头丧气的失望人群包围。 葛斯特沉重的长剑破空而来。这是最后一击,毋庸置疑。路瑟只能迎击,然后被震出圈外。或者被劈开呆脑壳。但愿如此。格洛塔笑着转身欲走。 但在眼角余光中,格洛塔发现这一剑劈空了。葛斯特的长剑砸在草地上,惊得他直眨眼,随后被路瑟的左手剑刺中大腿,闷哼一声——这是他一整天表现出的最强烈的感情。 “路瑟拿下第一战!”裁判愣了愣神,用无法掩饰的震惊声调宣布。 “不可能。”格洛塔喃喃自语,此时周围观众全体起立,掌声如潮。不可能。他年轻时参加过数百场比剑,看过的更是不计其数,但他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这超过了人类的极限。他深知路瑟是名优秀剑客,但不可能有这么好。他盯着两名选手第二次返回围栏休息,然后归位,一直眉头紧锁。 “开始!” 路瑟像是变了个人。他狂风骤雨般攻向葛斯特,每一剑都势若雷霆,全不给对方机会。现在换成大块头被逼向边界了,他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地撤退。他和之前的路瑟一样被赶得满场乱蹿,而判若两人的路瑟取代了他的地位。 比赛终于进入高潮,群众声嘶力竭地欢呼雀跃,然而格洛塔感觉不到喜悦。不对劲。不对劲。他扫过周遭脸孔,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士。大家只看到想看的东西:路瑟将丑八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格洛塔扫过一排排长椅,却不知要寻找什么。 巴亚兹,那个巴亚兹。他座位靠前,倾身专注地盯着两名选手,他的“门徒”和满脸伤疤的北方人坐在旁边。没人注意他们,大家都盯着前方的决斗,但格洛塔看到了。他揉揉眼睛,再次看向他们。不对劲。 *** “要说第一法师有啥本事,那就是作弊。”罗根吼道。 巴亚兹擦去额上汗珠,嘴角微带笑意:“谁说不是呢?” 路瑟又有危险。非常危险。每次格挡重剑横扫,他的剑都退得更多,他的手都更加无力,他的每次闪躲都让他更接近圆圈边沿。 最后,当结局似已注定,罗根用眼角余光瞄到巴亚兹肩上空气突然发出微光——和那日路上森林着火前一模一样,他也同样感到了肚内奇异的翻腾。 路瑟突然容光焕发,用短剑剑柄接下迎头的致命一击。一秒前这一接毫无疑问会把他武器震飞,现在他竟硬生生挡下,长啸一声,震退了对手的武器,震得对手失去平衡。随后他向前一跃,全力猛攻。 “若在北方的决斗里抓到作弊,”罗根摇头大喊,“你他妈肯定被开膛破肚。” “我真走运。”巴亚兹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目光片刻未离场上选手,“我们不在北方。”汗珠又爬满光头,大颗大颗地顺双颊流下,他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路瑟继续猛攻,剑影纷飞,眼花缭乱。葛斯特咆哮着拼命格挡,但路瑟太快、太强了,他无情地驱赶葛斯特,就像一条疯狗在驱赶一只母牛。 “作弊不得好死!”看到路瑟的剑在葛斯特脸上留下一道鲜亮血迹,罗根不禁吼道。几滴鲜血洒进罗根左边的人群中,让他们狂呼乱叫。这一刻,这一瞬,让他想起自己的决斗。裁判高喊三比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葛斯特微微皱眉,用一只手摸脸。 在喧嚣之上,罗根听到魁轻声细语:“永远别跟法师打赌……” *** 杰赛尔知道自己优秀,但没想到如此优秀。灵如猫,轻似虫,壮如熊。肋骨和手腕没有痛,疲惫和疑虑也都一扫空。他无所畏惧,无法阻挡,无与伦比。雷鸣般的掌声推涌他,每个词都清晰可闻,每张脸都真真切切。他心中涌动的不是血,而是干柴烈火,他的肺犹如疾走流云。 休息时他根本不想坐下,一个劲想返回决斗圈。椅子是对他的侮辱,瓦卢斯和威斯特讲的全是废话。他们都不重要,都渺如尘埃,他们只配惊喜交加地赞美他,只配如此。 因为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剑士。 瘸子格洛塔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话如此中肯:的确,杰赛尔只需稍加努力,就无所不能。他舞蹈般归位,忍不住笑出声。人们的欢呼让他肆无忌惮地迎面冲葛斯特大笑。一切如此完美。那双眼睛依然眼睑低垂,在杰赛尔留下的红色伤口上懒洋洋地盯着他,但里面多了些东西——震惊、警惕和尊敬。它们只配如此。 因为杰赛尔无以复加,无可匹敌,无法阻挡,无…… “开始!” ……能为力。身侧的疼痛突然袭来,让他倒抽冷气。他突然又害怕、又疲惫、又虚弱:葛斯特咆哮着,凶狠的劈砍接踵而至,雨点般落在杰赛尔的武器上,让杰赛尔像个受惊的兔子上蹿下跳。高妙的剑技、骇俗的预判和过人的反射神经全都荡然无存,而葛斯特的屠杀比之前更狠。长剑被打脱出抖如筛糠的手指,直接撞在围栏上,他升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绝望。人群叹息着,一切都结束…… ……不,没有结束。这一剑就要砍在他身上。最后一剑。但这一剑好像在漂。好慢,好慢,好像在蜂蜜中一般。杰赛尔笑了,用短剑挡下实在轻而易举。力量又充盈全身。他跳起来,空手推开葛斯特,用短剑荡开长剑,接着又抵住短剑,他靠一把剑连续抵挡两把剑!场内陷入一片窒息的安宁,只听“噼里啪啦”的武器碰撞。杰赛尔的短剑左劈右砍,连削带打,密不透风,快得肉眼无法看清,快得他没时间思考,似乎是短剑在操纵他攻击。 一声清脆的剑吟响彻赛场,葛斯特伤痕累累的长剑被击飞了,未等落地,短剑也被挑飞出去。时间仿佛静止。手无寸铁的大块头正好站在边线上,抬头看向杰赛尔。满场观众鸦雀无声。 杰赛尔缓缓举剑,似乎此刻它重若千钧。他用短剑轻轻抵住葛斯特肋下。 “哈。”大块头轻声说,终于睁大双眼。 掌声如火山爆发,声浪越来越高,越来越猛,一波波将杰赛尔淹没。一切都结束了,杰赛尔感到难以言喻的空虚。他摇摇晃晃闭上眼睛,跪在地上,无力的手指松开剑柄。他虚脱了,好似刚才短短时间内用尽了一周的力气。他连跪着都觉费力,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可一旦倒下,又不知还能不能站起来。 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架了起来,举到空中,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他睁开眼睛——他在不停旋转,一片片模糊不清的色彩从眼前掠过,他脑袋里充满各种声音。他被人扛在肩上。光头。是葛斯特。大个子举起他,就像父亲举起孩子,向观众展示,然后抬起头,朝杰赛尔露出丑陋而灿烂的笑容。杰赛尔不由自主地还以微笑。总而言之,一切都那么奇怪。 “路瑟获胜!”裁判无意义地高喊,没几个人听得见,“路瑟获胜!” 混乱的欢呼渐渐统一成有节奏的赞美:“路瑟!路瑟!路瑟!”全场为之摇晃。杰赛尔被人们的赞美弄得晕晕乎乎,像喝醉了。他为胜利而陶醉,为自己而陶醉。 欢呼声渐渐淡去后,葛斯特将杰赛尔放回决斗圈。“你击败了我,”他开心地笑着说,声音很奇怪,高亢轻柔几乎像个女人,“堂堂正正击败了我,我很高兴能第一个祝贺你。”他点点大脑袋,又笑了,毫不在意地揉揉眼睛下方杰赛尔留下的伤口,“你应得的!”他伸出手。 “谢谢你。”杰赛尔挤出一丝笑,以最草率的态度握了握大爪子,立马转身走回围栏。这他妈的当然是他应得的,丑八怪沾光也沾够了。 “英勇的一战!我的孩子!英勇的一战!”杰赛尔瘫进椅子,瓦卢斯元帅唾沫横飞地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 威斯特笑容满面地递来毛巾:“这一战会被谈论许多年。” 道贺者们涌来,隔着围栏恭维。一圈圈笑容可掬的脸笼罩了他,其中他父亲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我知道你能行,杰赛尔!我从没怀疑!一分钟都没有!全家以你为荣!”但与此同时,杰赛尔注意到大哥似乎不太高兴,即便在庆祝胜利的场合,他还是挂着一贯刻板嫉妒的神情。刻板嫉妒的混蛋,就不能为弟弟高兴一次,哪怕一天都行啊? “能让我也向冠军献上祝贺吗?”肩膀后头有人说。是城门口遇见的老白痴,那个苏法称作师父的人,取名巴亚兹。那人的秃头汗珠密布,脸色十分苍白,眼窝深陷,好像刚跟葛斯特比试七轮的是他一样。“精彩的比赛,年轻的朋友,就像一场……魔法表演。” “谢谢。”杰赛尔嘟囔。他还是不清楚这老头是谁,想干嘛,总之不值得信任。“抱歉,我必须——” “没关系,我们有时间谈。”异想天开的语气像替杰赛尔安排好了似的。老头说完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杰赛尔的父亲面如土色地盯着老人的背影,活像见了鬼。 “你认识他,老爸?” “杰赛尔!”瓦卢斯兴奋地抓住他胳膊,“快来!国王要亲自祝贺你!”他拉杰赛尔离开家人,走向决斗圈。杰赛尔穿过见证他胜利的干草地,看台上又响起零落的欢呼。元帅阁下慈爱地搂住杰赛尔的肩膀,朝人群微笑,当那些掌声是给他的。看来每个人都想沾光,好在杰赛尔踏上通往王家包厢的阶梯时,终于摆脱了老兵。 国王的小儿子雷诺特王子坐在第一排,穿着简朴低调,简直不像王族。“干得漂亮!”他用盖过人群的声音大喊,似乎真心为杰赛尔高兴,“干得漂亮!” “完美啊!”兰迪萨王太子比他弟弟华贵得多,阳光照在他白夹克的黄金纽扣上。“偶像!天才!帅呆了!你是我的英雄!”杰赛尔咧嘴一笑,谦逊地鞠躬,王太子殿下在他背上狠拍一掌,让他不禁缩了缩肩膀。“我就知道你能行!你永远是我的英雄!” 塔林的奥索大公爵唯一的女儿特维丝公主看着他,挂着难以察觉的轻蔑微笑。公主用两根指头漫不经心地拍手,发出微不可闻的应景掌声。她下巴昂得极高,似乎被她注视是他配不上更无法欣赏的至高荣誉。 杰赛尔终于来到高椅上的联合王国至高王、古斯拉夫五世面前。国王陛下头歪向一边,被闪耀的王冠压得抬不起来。他苍白抽搐的手指放在猩红丝披风上,好像鼻涕虫。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松弛的嘴唇不时溅起几丝吐沫,流过下巴,和肥脖子上的汗水一起把高领弄得湿乎乎的。 这就是杰赛尔荣耀的顶点。 “陛下。”霍夫阁下轻声提醒。安格兰、斯塔兰和米德兰之王,西港与达戈斯卡的保护者无动于衷。王后在一旁尽全力坐得笔直,化着浓妆的脸上露出一丝敷衍僵硬的微笑。 杰赛尔不知该看哪儿,沾满灰尘的靴子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宫务大臣大咳了几声,国王脸上一侧的肥肉动了两下,但还是没醒。霍夫抖擞了一下,眼看周围没人离他太近,便用手指戳向至高王的肋骨。 国王猛然抬头,撑开眼睑,双下巴颤抖着,布满血丝、顶着厚厚眼袋的眼睛狂乱地盯向杰赛尔。 “陛下,这位是杰……” “雷诺特!”国王喊道,“吾儿!” 杰赛尔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竭力维持僵硬的笑容。老白痴错把他当成小儿子了,更糟的是,王子本人就在不到四步开外。王后僵硬的笑脸稍稍抽搐。特维丝公主完美无瑕的双唇嘲弄地上挑。宫务大臣尴尬地咳了一声:“呃,不,陛下,这位是……” 晚了。国王毫无预兆地起身,热情拥抱杰赛尔,沉重的王冠滑向一边,珠光宝气的冠尖差点戳穿杰赛尔的眼睛。霍夫阁下无声地张大了嘴,两位王子目瞪口呆,杰赛尔只能无能为力地干笑。 “吾儿!”国王激动地哭诉,“雷诺特,我真高兴你回来!我死后,兰迪萨需要你帮助。他太弱了,而王冠如此沉重!你一直更适合戴它!如此沉重!”他趴在杰赛尔肩头哭泣。 这是场噩梦。兰迪萨和真正的雷诺特面面相觑,又面色不善地盯向父亲。特维丝嗤之以鼻,毫不掩饰对未来公公的轻蔑。事情越来越糟,糟糕透顶。他妈的这种事怎么处理?可有什么特殊礼节?杰赛尔生硬地拍拍国王肥胖的背。还能怎样?众目睽睽之下把老白痴推回去坐下?他倒真想这么做。 好在观众以为国王的拥抱是对他剑术的认可,因此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王家包厢外没人听见国王说了什么。他们完全误解了这一切的含义。 毫无疑问,这是杰赛尔生命中最尴尬的时刻。 理想的观众 The Ideal Audience 格洛塔赶到时,苏尔特审问长站在大窗户旁,一如既往穿着那身洁白无瑕的大衣,姿态高挑优雅,朝外看向锻造者大厦下方大学的尖顶。愉悦的清风拂过圆形办公室,搅动了老人蓬松的白发,还让大桌子上堆放的许多文件沙沙作响。 他转头看向走近的格洛塔。“审问官。”他简短招呼,伸出戴白手套的手,手上代表官阶的大戒指反射出窗户射进的日光,犹如一团紫色火焰。 “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审问长阁下。”格洛塔捉住审问长的手,苦着脸弯下腰亲吻戒指,手杖因用力支撑而不住颤抖。妈的,老混蛋是不是每次都故意把手放低一点,好看我出丑? 苏尔特优雅地坐进高背椅,手肘靠在桌上,十指在面前交叉。格洛塔只能站着等待,腿脚一如既往因审问部的台阶而抽痛不已,他满头大汗,等待审问长阁下示意坐下。 “请坐,”审问长低声吩咐,然后等格洛塔蹒跚着绕圆桌坐进一把小一号的椅子,“告诉我,你的调查有何成果?” “我发现了一些情况。某夜我们客人的房间出了乱子,他们声称——” “他们吹牛都不打腹稿!魔法!”苏尔特嗤之以鼻,“你发现墙上破洞的真正原因了吗?” 也许正是魔法?“恐怕没有,审问长阁下。” “真不幸,揭穿这戏法对我们大有帮助。不过呢,”苏尔特仿佛早有预料般地叹着气,“事情总是很难一帆风顺。你有没有和那些人……谈过?” “谈过。巴亚兹——姑且这样称呼——很狡猾,他巧妙地回避,把问题原封不动推回来,我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答案。不过他的北方朋友有点意思。” 苏尔特平整的额头折起一条皱纹:“你怀疑他和蛮子贝斯奥德有联系?” “有可能。” “有可能?”审问长不满地问,好似这是冒犯,“还有什么?” “他们欢乐的团队有了新成员。” “我知道,领航员。” 你还需要我干什么?“是的,审问长阁下,一位领航员。” “祝他们好运。那帮爱财如命的江湖骗子根本是累赘,成天叽叽咕咕什么真神,贪婪而不开化。” “您完全正确。领航员是累赘,审问长阁下,但我仍有兴趣知道他们雇一个是何打算。” “是何打算?” 格洛塔顿了一下:“我不清楚。” “哈,”苏尔特又喷口鼻息,“你清楚什么?” “夜闯事件后,我们的朋友搬进了公园附近的套房。几天前的夜里,离他们新住处不满二十跨的地方发生了一起最毛骨悚然的谋杀。” “高尔主审官提过此事。他说我不必为此操心,此事也与我们的客人无关。我交给他处理。”他皱眉看向格洛塔,“我的决定错了吗?” 噢,天哪,连审问长也给摆平了。“您完全没错,审问长阁下。”格洛塔谦卑地深深低头,“只要主审官满意,我没意见。” “嗯,所以你的成果简而言之——什么也没查出来。” 不。“我查到这个。”格洛塔从外套口袋掏出古老卷轴,递给审问长。 苏尔特略带好奇地接过,在桌上展开,看着那些无意义的符号:“这是什么?” 哈,你并非无所不知。“我想可称为一份历史文献,记载了巴亚兹打败锻造者的经过。” “一份历史文献。”苏尔特满腹思虑地敲打桌面,“它对我们有什么用?”你的意思是,它对你有什么用? “根据这份文件,是我们的朋友巴亚兹封闭了锻造者大厦。”格洛塔冲窗外笼罩的巨大阴影点头,“封闭……并拿走了钥匙。” “钥匙?那座巨塔一直封闭着。一直如此。据我所知连钥匙孔都没有。” “我也正想到这点,审问长阁下。” “嗯嗯,”苏尔特缓缓露出笑容,“关键是讲故事的方式,呃?我敢说,我们的朋友巴亚兹很会讲故事,他用我们的故事来糊弄我们,我们何不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够讽刺的。”他又拿起卷轴,“这份文献可信吗?” “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苏尔特优雅地起身,缓步踱到窗前,边走边在手中拍打卷轴。他站在那凝望了一会儿,回头时,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我忽然想到,明日将举行晚宴,为我们的新科比剑冠军——路瑟上尉——庆祝。”作弊的小蛆虫。“届时头面人物将统统到场,包括王后、两个王子、大部分阁员及许多贵族。”别忘了国王啊,或者说国王沦落到连出席晚宴都不堪提及了。“对我们这场小小的揭秘,他们是理想的观众,你以为呢?” 格洛塔谨慎地低头:“当然,审问长阁下,理想的观众。”如果我们成功的话,否则也可能成为最丢脸的表演。 苏尔特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场完美的宴会,准备时间刚够。派个信使去找我们的朋友第一法师,诚挚邀请他和他的同伴参加明日晚宴。我相信你也能出席吧?” 我?格洛塔又鞠个躬:“我简直等不及了,审问长阁下。” “很好,带上你的刑讯官。等我们的朋友意识到中了圈套,有可能狗急跳墙,天知道那蛮子会做出何等事?”审问长戴手套的手略一挥,表示解散。我爬了许多台阶,就为这个? 格洛塔走到门口,苏尔特还在顺着鼻子打量卷轴。“理想的观众。”他喃喃低语,随后大门关闭。 *** 在北方,氏族长每晚都和亲锐们一起在大厅用餐。女人用木碗端上大块肉,男人用匕首戳起肉,再用匕首切成小块送进嘴,骨头软骨一律扔草席上喂狗。厅里长桌——如果有的话——不过是直接削砍树木制成的粗糙木板,上面满是污渍、凿痕和匕首挖出的坑洼。亲锐们坐长椅,或许还有一两把椅子专为有外号的准备。大厅很黑,尤其在深冬,弥漫着火坑和查加烟斗散出的烟。大家通常会唱歌,会善意地辱骂彼此,有时也会气急败坏地互相威胁,而且肯定会喝许多酒。唯一的规矩是必须等头儿先开动。 罗根不清楚这里的规矩,但显然要复杂得多。 客人们坐在三张呈马蹄形摆放的长桌边,共约六十人。每人都有椅子坐,而黑木桌面打磨得光滑无比,就着墙上和桌上几百支蜡烛,罗根足以从桌面看到自己脸庞的轮廓。每人分到三把钝匕首,还有一大堆罗根晓不得用途的餐具,包括一只闪闪发亮的金属平底大圆盘。 没有叫嚣,也没有歌声,只有交头接耳的低沉嗡嗡声,好似蜜蜂。人们互相俯身凑近耳边说话,就像在交换秘密。 服装最是古怪。老人穿厚厚的黑袍、红袍或金袍——即便天气这么热——边沿镶有华丽毛皮;年轻人穿猩红、亮绿或浅蓝色紧身夹克,装饰着金丝银线扎的彩带或绳结;女人挂满金子珠宝串成的闪闪发光的锁链或指环,奇怪的裙服色泽鲜艳,却宽松得吓人,有的部位在风中飘荡,有的部位绷得极紧,还有的部位全然裸露,让人没法不分心。 连站在长桌后伺候的仆人也穿得像领主,他们悄无声息地倾身为客人的高脚杯倒上一层甜酒。罗根已喝了好多杯,自觉明亮的房间笼罩在悦目光华中。 问题在于没有食物。他从罐子里掏出一件事物,应该说是很长一截绿色植物,末端生了朵黄色的花。他轻咬茎秆底部。没味道,水汪汪的,但有嚼头。于是他又咬下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我觉得它不能吃。”罗根旋身,讶异于在这儿听到北方话,更讶异于有人跟他说话。他发现邻座是个高瘦男子,生了张线条分明的尖脸,正倾身朝他窘迫地笑着。罗根模模糊糊记得这张脸,好像在赛场上——对了,此人替城门口见面的年轻人拿过武器。 “噢。”嚼了满满一口植物的罗根嗫嚅道,这东西越嚼越难吃,“对不起,”他不得不强咽下去,“我不太懂这些东西。” “说实话,我也不太懂。味道如何?” “像屎。”罗根用手指摆弄着咬掉一半的花。瓷砖地一尘不染,随意乱扔似乎不对,况且这里没狗——即便有狗,他也怀疑它们吃不吃人吐出来的东西。似乎连这里的狗都比他“文明”。最后他把花扔进金属盘,在胸前擦擦手指,希望没人看见。 “我叫威斯特,”邻座说着伸出手,“来自安格兰。” 罗根与他握手:“我是九指,来自北方腹地的群山。” “九指?”罗根摇摇断指残桩,对方点头。“噢,明白了。”他笑道,似乎想起什么趣事,“我在安格兰听过一首歌,说的是一个九根指头的男人。叫啥来着?血九指!对了!”罗根僵住了,“北方人的歌,你知道,非常暴力。歌中血九指砍下的人头车载斗量,他还焚毁了无数城镇,痛饮鲜血混合的啤酒。那不是你,对吧?” 对方是开玩笑,罗根紧张地笑笑:“不,不,从没听说他。” 幸运的是,威斯特并未纠缠:“你看起来像个老兵。” “我的确参加过一些战斗。”这无法否认。 “你了解所谓北方之王吗?那个贝斯奥德?” 罗根朝周围瞥瞥:“我了解他。” “你跟他打过?” 罗跟脸色发苦,难吃的植物味道在嘴里徘徊不去,他抓起高脚杯一饮而尽。“比那更糟,”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说,“我为他而战。” 他的话让对方好奇心更盛:“这么说,你了解他的战术和他的手下,了解他的战争方式?”罗根点点头,“跟我讲讲行吗?” “他极度狡猾也极为冷酷,心中没有一丝羁绊或怜悯。别弄错,我恨他,但自‘无帽人’斯凯林以来,还没有这么会打仗的人。他生来便有让人服从、畏惧,至少是乖乖从命的气质。他经常让手下急行军,以抢先赶到战场,占据有利地形,他们也乐于从命,因为他总能带来胜利。根据情况,他可以谨慎小心,也能做到勇猛无畏,并且绝不粗心大意。他乐于施展战争中每种伎俩——从设陷埋伏,到佯攻欺骗,再到突然袭击。去他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捕捉他,在他显得最弱时做最充足的准备,在他准备逃跑时打起十万分精神,才能与他对阵。绝大多数北方人怕他——不怕他的都是傻瓜。” 罗根捡起盘子里的植物,一缕缕撕开。“他的军队集合了北方诸氏族长,其中很多人本身就是优秀的领袖。他手下的兵大多是征来的农民,每人只装备一支矛或一张弓,组成小团队快速行动。过去,农兵训练极差,只从农庄征用短暂时间,然而北方打了太久的仗,很多人因此成了坚强的战士,并且冷酷无情。” 他在盘子里排列植物碎片,把碎片当士兵,盘子作山丘。“氏族长拥有自己的亲锐,相当于是他的家族武士,个个装备精良,操练过斧、剑和矛,并且纪律严明,其中一些人甚至有马。贝斯奥德会让他们待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伺机突袭或发起追击。”他撕下黄色花瓣,当作隐藏在侧翼的骑兵,“最后是那些头人,那些有外号的,他们的外号都是在战争中搏命换来。他们会在战场上率领由亲锐编成的精锐军团,或作为探子和掠袭者,出没在敌人不及防备的后方。” 他意识到盘子被碎片搞成了一团糟,只得匆匆扫上桌。“这就是北方人作战的标准方式,但贝斯奥德总在尝试新点子。他喜欢读书,喜欢研究其他人的思路,经常谈论从南方商人那购买弩箭、重甲和强壮战马,建立一支全世界为之颤抖的大军。” 罗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独白太久,多年来,他没有一次说过这一半多的话,好在威斯特听得全神贯注。“听起来你很有想法。” “好吧,是你刚好问到我比较专业的话题。” “对一个即将与贝斯奥德作战的人,你有何建议?” 罗根皱紧眉头:“小心,看好后背。” *** 杰赛尔不高兴。一开始——毫无疑问——这是桩天大的好事,是他梦寐以求的荣耀:联合王国的头头脑脑齐聚一堂,为他庆祝。毋庸置疑,这是他身为剑斗大赛冠军平步青云的起点。那些等待着每位冠军的好事,不,等待着他的好事将接踵而至,好似熟透的水果落到膝盖上。首先是晋升和荣誉,或许今晚他们就会让他当少校,指挥整整一个营开赴安格兰…… 奇怪的是,绝大多数来宾似乎只在乎自己。他们窃窃私语,讨论政府运作、商贸盈亏,以及土地、头衔和权力的变换。他的表现、他无与伦比的技巧几乎无人赞赏——当然,更没有即时晋升。他只能坐着微笑,时而接受身着华服的陌生人不温不火的祝贺,那些人甚至没怎么正眼瞧他。换成蜡像坐着大概也没差,不得不承认,赛场上群众的欢呼更让他心满意足。至少那些欢呼发自肺腑。 好歹这是他第一次进宫,作为阿金堡的城中之城,王宫极少允许外人进入,而现在他坐在国王餐厅首席。不过杰赛尔心知肚明,国王陛下基本在床上用餐,多半还要人用勺子喂,甚少用到这个厅。 餐厅远端墙边有个舞台。杰赛尔听说,“孩子王”奥斯图每次用餐都要看小丑表演;“疯王”莫里奇则在用餐时观赏处决人犯;克什米国王每天早饭都要人扮成仇敌的模样,在舞台上辱骂他,以保证仇恨日久弥新。然而舞台如今拉起了幕布,尽管希望渺茫,杰赛尔也只能去别处找乐子。 瓦卢斯元帅在耳旁喋喋不休,至少元帅对比剑感兴趣——不幸的是,除了比剑老元帅没了话题。“我从没见过这等表现,全城都在谈论这场独一无二的比赛!我发誓,你比过去的沙德·唐·格洛塔更强,而我以为他那样的剑士一辈子才能遇到一回!我做梦也不敢想象你如此出色,杰赛尔,完全无法想象!” “嗯嗯。”杰赛尔说。 兰迪萨太子和他的未婚妻——塔林的特维丝——坐在首席昏昏欲睡的国王身旁,看上去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然而他俩虽然一个劲地自说自话,却决非年轻恋人的理想状态。他俩不时爆发毫不掩饰、恶声恶气的争吵,附近的人只能尽力假装没听清每个字眼。 “……好吧,我很快要去打仗,去安格兰,您无须忍受我了!”兰迪萨哀诉,“我可能会牺牲!公主殿下满意了吗?” “别把死不死的算我头上。”特维丝的斯提亚口音似能喷出毒液,“不过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只好独自承受悲伤啰……” 不远处有人以拳擂桌,打断了杰赛尔的思绪。“吊死几个平民!该死的农民居然在斯塔兰起义!好吃懒做的狗!” “都是因为收税,”邻座抱怨,“战争税惹的祸。你听过那个天杀的叛匪头子‘革匠’吗?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死农民,居然公开宣讲革命!据说国王的征税官在基伦城外不到一里的地方遭暴民攻击。国王的征税官!暴民攻击!基伦城外不到一里——” “自作孽不可活!”杰赛尔看不见说话人的脸,但从袍子袖口的金线刺绣认出是莫拉维大法官,“把人当狗,狗也会咬人,道理至为明显。身为总督和贵族,难道没义务尊重和保护平民,而非欺压和侮辱他们?” “我们没说欺压,莫拉维大法官,更没提侮辱,我们只要他们对地主尽义务,地主生来就是上等……” 这期间,瓦卢斯元帅片刻不曾消停:“太了不起了,呃?我是指你搞定他的方式,一把剑对两把剑?”老兵在空中比画。“全城都在谈论!你注定要成为伟人,我的孩子,记下我的话,你注定要成为伟人!我用全副身家打赌,有一天你能坐上我的内阁交椅!” 杰赛尔实在受不了了。他忍受了老元帅几个月,天真地以为只消赢得比赛,就不用再理会对方——看来这件事,跟其他所有事一样,让他失望了。杰赛尔只奇怪以前怎么没看穿元帅阁下是个如此无聊的老蠢货,直到现在才无可争议地发觉真相。 更让他沮丧的是,来宾并非都是心仪人选。他可以原谅审问部的苏尔特审问长,毕竟对方是内阁阁员,权势滔天,但他无法理解对方为何带来混蛋格洛塔。瘸子比往常更病态,抽搐的眼睛深陷在黑眼圈里,还时而莫名其妙地用严酷的怀疑目光盯着他,活像他是个待审的囚犯。真他妈无礼,这好歹是他的庆功宴啊。 尤其倒胃口的是餐厅彼端那个自称巴亚兹的秃顶老头。杰赛尔至今想不通此人在决赛后的奇怪祝贺——以及父亲的奇怪反应。当然,老头把九根指头的丑怪蛮子也带来了。 威斯特少校不幸地被安排跟原始人邻座,但少校努力适应,两人激烈交谈着,北方佬突然哈哈大笑,拿大拳头捶打,震得一桌玻璃杯都在晃。他们至少有乐子,杰赛尔酸溜溜地想,突然很期待跟他们坐在一起。 不,他可是志存高远,一心要当大人物的。他想穿上毛皮镶边的袍服,戴上代表官阶的沉重金链,他要让人们在他面前鞠躬、献媚和奉承。很久以前,他就定下了这个远大理想,不该就此放弃。只没想到,坐在首席是如此空虚、难受和无聊,他多想、多想和阿黛丽在一起——虽然昨晚他们刚约会过——她绝不会无聊…… “……听说,蛮子大军已逼近奥斯腾霍姆!”杰赛尔左边有人叫嚷,“米德总督大人整军待发,誓把敌人赶出安格兰!” “哈,米德?那个脑满肠肥的老笨蛋连把热派赶出盘子都办不到!” “不管怎么说,对付北方猪猡够了吧?联合王国的汉子一个顶他们十个……” 特维丝公主尖锐的嗓门突然盖过了所有喧哗,杰赛尔确信餐厅门口都听得清。“……没错,我父亲命我嫁谁我就得嫁谁,但我没必要喜欢他!”公主殿下表情如此歹毒,杰赛尔不禁惊讶她没拿起叉子戳王太子的脸。他欣慰地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被女人烦恼的男人。 “……噢,是啊,无与伦比!城里每个人都在谈论!”瓦卢斯依旧滔滔不绝。 杰赛尔在椅子里蠕动,该死的宴会还有多久结束?他透不过气,便又再次扫视厅内众人,陡然发觉格洛塔那张丑死人的脸仍旧用严酷的怀疑目光盯着他。这是他的庆功宴,可他仍旧没法与格洛塔长久对视。该死,瘸子为何死活跟他过不去? *** 作弊的小混蛋,他一定作了弊,我就是知道。格洛塔缓缓扫视,捕捉到巴亚兹。老骗子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也参与了作弊。他们一起作弊,通过某种方式。 “大人们,女士们!”宫务大臣起立发言,私语声渐渐平息,“谨代表国王陛下,欢迎各位出席这场朴素的宴会。”国王微微动了动,茫然地看着霍夫,眨眨眼,又闭上眼,“本次宴会,毫无疑问,是为祝贺杰赛尔·唐·路瑟上尉,上尉先生刚把自己写进了最光荣的名册:他赢得了夏季剑斗大赛冠军!”几只玻璃杯举起,有些人发出半心半意的赞美。 “在座诸公颇有几位赢得过同样的光荣:瓦卢斯元帅阁下,瓦狄斯传令骑士长,威斯特少校——少校新近被提拔入伯尔元帅的参谋团——连在下自己也曾忝得殊荣。”他微笑着看向自己鼓起的大肚皮,“当然,在下比剑的日子早已过去。”厅内一片礼貌的笑声。他完全忽略了我。并非所有冠军都值得羡慕,呃? “剑斗大赛冠军,”宫务大臣续道,“都是国家栋梁。在下殷切希望——我们都殷切希望——年轻的朋友,路瑟上尉,能够步步高升。”我希望作弊的小混蛋在安格兰被折磨至死。格洛塔只能跟其他人一起举杯祝贺傲慢的蠢驴,路瑟显然很享受每一刻。 遥想当年,我赢得剑斗大赛后,也曾坐在同一把椅子里,被人赞美、羡慕,拍打后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当年的笑容有没有更收敛?不,没有,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是凭实力赢得了一切。 宫务大臣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直到喝干高脚杯。他把杯子放上桌,舔舔嘴唇:“现在,食物上桌之前,在下的同僚苏尔特审问长有幸为大家准备一份小小的惊喜,希望大家喜欢。”说完宫务大臣阁下沉重地坐回椅子,伸出杯子要酒。 格洛塔扫视苏尔特。审问长的惊喜?有人要倒大霉了。 遮住舞台的沉重红幕布徐徐拉开。台上躺着一个老人,白袍沾满红色颜料,他身后的大帆布画了满天繁星下的森林。格洛塔不安地想起塞弗拉盘下来的码头房子地下室里的环形壁画。 第二个老人此时入场。他高高瘦瘦,体态优雅而有棱角,剃了光头,留着短短的白须,格洛塔立刻认出他来。拉斯维·勒特卡,都城最有名的演员之一。他注意到血淋淋的尸体,夸张地惊叹。 “噢噢噢噢噢噢哦!”他哭号着,双臂展到演员特有的幅度,以强调震惊与绝望。他嘹亮的哭声震动了房梁。勒特卡自信吸引了达官贵人们注意后,舞动双手,拔高声调,挂着多姿多彩的表情唱道: 这里,终于来到终点,我的主人尤文斯躺在这里, 他死于坎迪斯的背叛, 带走了所有的和平希望。 就像一个时代的太阳, 徐徐落下。 老演员向后甩头,眼中有晶莹泪光。想哭就哭,这本事了不起。一颗大泪珠沿脸颊缓缓滚落,观众似乎着了魔。老人再次转向尸体。 这里,兄弟相残,所有的时代, 不曾见如此邪恶。 我以为群星都会熄灭。 大地何不龟裂, 喷出愤怒的火? 演员跪下,敲打衰老的胸膛。 噢,残酷的命运,我宁愿怀着欣喜去追随我的主人, 但是不行! 伟人已逝,我们活下来的同伴, 必须在这个黯淡的世界,战胜痛苦, 继续进发。 勒特卡缓缓抬头看向众人,缓缓起身,脸上表情由无边的绝望演变成最深刻的决心。 锻造者的大厦紧锁着, 那是岩石和钢铁锻造的金城池汤。 但我会等到钢铁生锈, 用赤裸的双手挖出粉碎的石岩, 我终将复仇! 演员猛然脱掉袍子,双眼似欲喷火,他退场时赢得了大家由衷的喝彩。这是熟悉剧目的浓缩版,大家早就滚瓜烂熟。不过鲜少演得这么好。格洛塔发现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地鼓掌。演得好,演员的高贵、激情跟气场,都比假巴亚兹逼真多了。他靠回椅背,在桌下舒展左腿,准备看好戏上演。 *** 罗根大惑不解。他猜这是巴亚兹提过的“看戏”,但他的通用语不足以听懂细节。 一群人叹息着、挥手上台,他们穿着明亮的衣服,吟唱般说话,其中两个他觉得是想扮黑人,莫名地把白脸涂成黑脸。另一幕里,演巴亚兹的人凑在门边跟一个女人说悄悄话,似乎是乞求对方放他进去,可那扇“门”不过是舞台中央一片彩绘木头,而那女人是个穿裙子的男孩。罗根觉得,若台上的巴亚兹绕过那片木头,直接跟她——或者说他——对话,这场戏会更逼真。 罗根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巴亚兹很不满。戏一幕幕演下去,巴亚兹的火气逐渐上升。当那个坏人,那个戴一只手套和一个眼罩的高大男子,把穿裙子的男孩推过木矮墙时,巴亚兹咬得牙咯咯响。显然,那男孩——或者说女孩——是要从很高的地方掉下去,虽然罗根只听他落在舞台后轻轻一声响。 “他们哪儿来的胆子?”巴亚兹压低声音咆哮。如果可能,罗根会直接冲出这间屋,现在他只能把椅子尽量往威斯特的方向挪,以远离法师的怒火。 台上的巴亚兹和戴手套眼罩的坏人战斗——所谓战斗只是绕圈说话——最后那个坏人也跟男孩一样摔下舞台,台上的巴亚兹在他坠落前从他身上抢得一把硕大的金钥匙。 “添油加醋。”真正的巴亚兹低语,而他的替身举起钥匙,又唱起来。“戏”终于结束,罗根只在老演员深深鞠躬前,听清了最后两句: 故事到此完结,感谢大家欣赏, 希望我们拙劣的演技没有冒犯贵客。 “去你妈的,我这把老骨头早被你冒犯了。”巴亚兹嘶声道,一边摆出宽阔笑容,热烈鼓掌。 *** 格洛塔看着勒特卡鞠了最后几躬,然后幕布落下,那把金灿灿的钥匙一直握在演员手中。待掌声平息,苏尔特审问长起立致意。 “很荣幸大家欣赏我们不成敬意的小节目。事实上,我们今天并非单为路瑟上尉庆祝,晚宴还有第二位贵宾,即刚才那场表演的主人公——第一法师巴亚兹本人!”苏尔特微笑着,朝对面的老骗子伸出双手。每个人都转头看去,厅内一阵窸窣。 巴亚兹微笑以对。“大家晚上好。”他打招呼。几个贵人笑了,以为这是刚才那场表演的延续。但苏尔特没笑,众人也迅速严肃起来,厅内陷入尴尬的沉默。也许是致命的沉默。 “第一法师阁下数周前来到阿金堡,还带来……几位同伴。”苏尔特顺着鼻子看向伤疤累累的北方人,又看回自封的法师。“巴亚兹,”他在嘴里漱着这名字,吸引听众注意,“古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尤文斯的首徒。你是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是不是,巴亚兹大师?” “怎么,审问长阁下,”老头依旧傻笑着,“要调查老夫吗?”厉害。事到如今,生死关头,仍旧面不改色。 苏尔特不为所动。“在下的职责就是全面调查可能威胁国王陛下或联合王国的家伙。”他生硬地声明。 “您真是鞠躬尽瘁。您的调查毫无疑问已证明老夫依旧是内阁成员——虽然我的交椅空置了许久——我想,‘巴亚兹阁下’才是恰当称呼。” 苏尔特的冷笑未减半分:“敢问您上次造访是何时,巴亚兹阁下?身为开国元勋,理应更关心我们才是。在下冒昧请教,联合王国诞生后的几世纪里,哈罗德大王逝世之后,你为何不曾回来拜访?”问得好。我没想到这招。 “噢,我当然回来过。在疯王莫里奇统治时期,以及之后的内战中,我是年轻人阿诺特的导师。待莫里奇遇害,阿诺特登上王位,我做了他的宫务大臣,自称巴拉维尔德。克什米国王统治时期我又回来了,他叫我左勒,我担任的是您的职务,审问长阁下。” 格洛塔忍不住想大声呵斥老头,周围听众也纷纷表示不满。毫无廉耻。巴拉维尔德和左勒是联合王国的两大名臣,他怎敢如此狂妄?……他回想审问长办公室里的左勒画像,以及国王大道上的巴拉维尔德雕像。秃顶,严厉,都有胡子……停,我在想什么?威斯特少校也很瘦,这能让他成为传奇巫师么?老骗子多半是选了两个最相近的秃头人物来行骗。 苏尔特没有直接反驳:“巴亚兹,回答在下这个问题:众所周知,很久很久以前,当你第一次来到哈罗德的大厅时,他质疑了你。为证明法力,你将长桌一分为二。今天晚宴上也有不少怀疑论者,你愿做同样的演示吗?” 苏尔特的腔调越冰冷,老骗子似乎越不在乎,他懒洋洋地挥手:“魔法不是戏法,审问长阁下,也非舞台表演,魔法伴着风险与代价。况且,您不觉得毁了路瑟上尉的庆功宴很无礼吗?更别提这件上好的老家具。老夫和当今世道上某些人不同,老夫非常尊重过去的遗产。” 眼看两个老头子唇枪舌战,有的客人不确定地笑着,也许还怀疑这是场精心策划的表演。更有见识的人皱紧眉头,努力想弄清事态进展,以及谁占到上风。格洛塔发现莫拉维大法官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就像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格洛塔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凝神盯着秃头演员。进展不顺。他何时才会冒汗呢?何时? ***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到罗根面前,这毫无疑问可以吃,但他已胃口全无。罗根没进过宫,但论及威胁与交锋,没人比他更敏感。两个老人你来我往交换微笑,声音却越来越冷酷,整个餐厅似乎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现在每个人都忧心忡忡——无论威斯特,靠巴亚兹作弊才赢得耍剑游戏的骄傲年轻人、还是那个问题多多的执着瘸子…… 罗根只觉后颈汗毛竖立。最近的门外有两个黑衣人,戴着黑面具。他望向其他出口,发现每个出口外都有。至少有两个。他不觉得这些人是来收盘子的。 他们要抓他。抓他和巴亚兹,他感觉得到。干脏活的才会戴面具。见鬼,他连一半的人数都应付不了,好在他就着盘子将一把小刀悄悄滑进胳膊下。若他们扑上来,他一定会反抗,决不会束手就擒。 巴亚兹的声音渗进了怒意:“老夫提供了所有证据,审问长阁下!” “证据,”被称作苏尔特的高个冷笑,“你不过说了些空话,拿出几张落满灰尘的纸!随便哪个鼻涕虫办事员都能操办,所谓传奇不该只有这点能耐吧!有人会说,不会魔法的魔法师跟马路边的衰老头有何区别!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容不得丝毫粗心大意!你提及左勒审问长,先贤对真相的渴求有案可查。你,请原谅,也应当理解在下这个后辈的同样渴求。”他倾身向前,两个拳头牢牢扎在身前桌面,“向我们演示魔法,巴亚兹,或拿出钥匙!” 罗根吞了口唾沫。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妙,而他完全不理解游戏规则。他稀里糊涂地押注在巴亚兹身上,此刻也只能坚持,毕竟倒戈已晚了。 “你无话可说了?”苏尔特追问。他缓缓坐回椅子,又笑了。他的目光转向门口,罗根感到那些戴面具的身影开始移动,随时可能上前抓捕。“无话可说了?变不出戏法了?” “我有一样东西,”巴亚兹探进领口,握住某样事物,拉出来——一条长长的细项链。有个戴黑面具的急促地上前一步,以为那是武器,而罗根握紧了小刀。项链末端摇晃着一段黑色金属。 “真正的钥匙,”巴亚兹把那段金属放到烛光下,它几乎毫无反光,“比您戏中玩具平凡得多,但它才是真家伙。老夫向您保证,坎迪斯从不用金子锻造,他不喜欢漂亮东西,他很直接。” 审问长噘起嘴:“你以为几句忽悠我们就信?” “当然不。您的职责是怀疑一切,老夫认为您相当尽职。今日天色已晚,老夫得等明日早上才能用它打开锻造者大厦。”有勺子掉在瓷砖地上,叮当作响,“自然,您会找人见证,以防老夫使诈。不如……”巴亚兹冰冷的碧眼扫视桌旁,“就挑格洛塔审问官和……我们的新科冠军路瑟上尉,如何?” 瘸子听到被点名,皱起眉头,路瑟则茫然不知所措。审问长坐在那儿,一脸嘲笑变为面无表情。他从巴亚兹的笑容看向那段轻轻摇晃的黑色金属,又看回来,然后目光转向一个门口,极轻微地摇摇头。黑衣人全部退回阴影中。罗根放松咬紧的牙齿,把小刀悄悄放回桌。 巴亚兹露齿而笑:“哎呀,苏尔特师傅,您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我想,‘审问长阁下’才是恰当称呼。”审问长喝道。 “是啊,是啊。依老夫愚见,今日若不毁件家具,您是不会放过老夫的。可老夫实不愿洒了在座诸公的汤,只好……”随着一声脆响,审问长的椅子四分五裂。审问长忙不迭地出手,却只抓到一点桌布,“稀里哗啦”地在木片堆里摔个四脚朝天。审问长的呻吟惊动了国王,满座宾客眨着眼睛,喘不过气。 巴亚兹悠然自得。“好汤。”他响亮地吸吮汤勺。 锻造者大厦 The House of the Maker 这日天气极糟,阴森巍巍的锻造者大厦是乱云下的高大黑影。冷风抽打着阿金堡诸多建筑和广场,掀起格洛塔的黑大衣。他蹒跚着跟在路瑟上尉和自封的法师身后,满脸伤疤的北方人走在他身边。他知道他们被监视着,一直被监视着。窗户背后、门道里头、房顶上,到处都有刑讯官,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 格洛塔半是希望、半是期待巴亚兹们会在夜里悄然开溜,但他们没走。秃顶老头自信满满,好像不过是去打开水果地窖,而这让格洛塔不安。闹剧何时结束?等他高举双手,承认耍了大家?等走到大学?等过桥?等我们站在锻造者大厦门前,却发现钥匙配不上?他脑海深处却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一切没有结束?如果大门开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 经空旷的庭院走向大学时,巴亚兹跟路瑟一路闲谈。每句都很自然,就像祖父在和最喜欢的孙子聊天。每句都是废话。“……当然,都城比我上次造访时大多了。那片拥挤嘈杂、被你们称作‘三农区’的街区,我记得确实只有三家农庄!千真万确!而且远在城墙之外!” “呃……”路瑟说。 “至于香料公会新的公会大厅,我从未见过如此铺张……” 格洛塔一边蹒跚跟上,一边飞速思考,试图从无穷废话中整理出有用信息,用全新思路规划这团混沌。问题接踵而至:为何要我来见证?为何不是审问长阁下?是否意味着这个巴亚兹认为我比较好愚弄?带上路瑟又是为何?仅仅因为他赢得了剑斗大赛?他究竟怎么赢的?路瑟也参加了骗局吗?可若说路瑟是阴谋的一分子,他却没露出半点破绽,格洛塔觉得他从头到脚、自始至终不过是个愚蠢的自恋狂。 还有一个谜。格洛塔斜瞥高大的北方人,那张伤疤累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可怕意图——说实话,看不出任何心机。他太傻还是太聪明?该忽略还是该怕他?他到底是主是仆?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 “唉,这地方只是过去的影子。”在大学门口,巴亚兹抬起一边眉毛,看着门前肮脏倾斜的雕像评价。他急促地轻敲风化的木门,门链“稀里哗啦”响,出乎格洛塔意料,门立刻开了。 “据说您要来,”老朽的守门人嘶哑地说,大家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走进昏暗学府,“我来为您带路——”老人费力地关上吱嘎作响的大门。 “不必,”巴亚兹回头喊了一声,迈开大步走下落满灰尘的回廊,“我认得路!”格洛塔蹒跚跟进,里头空气虽冷,但由于催步快行,他仍浑身大汗,腿脚灼烧般痛,没法仔细思考秃顶混蛋为何对这里一切了若指掌。的确了若指掌。老头走下回廊的样子像曾天天在这生活,他目睹现状后舔舔嘴唇,喋喋不休。 “……没见过这么多灰,呃,路瑟上尉?看来自我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就没打扫!无法想象这里还能搞研究!无法想象……”几世纪来去世并被遗忘的列位学者在帆布画上阴郁地盯着他们,好似痛恨打扰。 *** 大学里回廊一条接一条,真是个古老、衰败、被遗忘的地方,除了脏兮兮的旧画和发霉的旧书啥也没有——而书是杰赛尔最不感兴趣的。 他这辈子一共读过数本比剑和赛马的书,两本著名的军事战记,还有一次他在父亲书房取下一本极厚的联合王国史,但看了三四页就无聊了。 巴亚兹不依不饶:“我们在这儿跟锻造者的仆人们打,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向坎迪斯哭诉求救,但坎迪斯不肯下来帮忙。那一天,这些厅堂鲜血流淌,惨叫萦绕,浓烟翻卷。” 杰赛尔不晓得老傻瓜为何单单跟他讲这些冗长的故事,更不晓得如何回复:“听起来……很残暴。” 巴亚兹点头:“是的,我并不以此为荣,但好人有时必须以暴制暴。” “呃。”北方人突然开口,杰赛尔没想到他也在听。 “而且,那是个迥异的时代,暴力主宰的时代,只有旧帝国脱离了原始社会。不管你信不信,米德兰——联合王国的中心——那时是片不毛之地,是无数野蛮部落混战的猪圈。他们中最幸运者被锻造者提拔当仆人,其余则始终是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蛮子,没有书写,没有科学,几乎不能与野兽区分。” 杰赛尔偷偷瞥向九指,有个大怪物在身边,倒不难想象古代蛮子,可要说他美丽的故乡居然曾是片不毛之地,而他本人是原始人的后代,未免太荒唐。秃顶老头要么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要么是疯了,真不晓得上头为何如此看重他。 但上头怎么指示,杰赛尔就得怎么做。 *** 罗根随其他人走进衰败的庭院,院子三面是破旧的大学建筑,另一面是阿金堡纯白高墙的内壁,每面都被老苔藓、厚厚的常春藤和干枯的荆棘覆满。荒草间有个人坐在摇椅上,看着他们走近。 “据说您要来,”他说着费力地起身,“该死的膝盖,我真是老了。”他年过中年,长相平凡,磨破的衬衫前襟有些污渍。 巴亚兹皱眉看他:“你是看守总管?” “我是。” “你的连队呢?” “我老婆在做早饭,不算她的话,好吧,我就是整个连队。是鸡蛋耶。”他开心地说,拍拍肚皮。 “什么?” “今天的早饭。我喜欢鸡蛋。” “你真幸福,”巴亚兹呢喃道,显得有些烦乱,“克什米国王统治时期,王军选出五十位最英勇的战士来看守大厦,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早过时了。”唯一的看守扯扯脏衬衫,“我年轻时还有九个人,现在要么转行,要么死了,又没补充过人手。等我也走了,不知还有谁,根本没人申请嘛。” “你真是难能可贵。”巴亚兹清清喉咙,“噢,看守总管!我,巴亚兹,第一法师,请求您允许我登上阶梯到第五道门,经由第五道门到桥边,过桥到锻造者大厦。” 看守总管斜瞅他:“你确定?” 巴亚兹越来越不耐烦:“当然确定,怎么?” “我还记得上一个尝试的人,那时我还年轻。那人很高大,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他带来十个强壮工人,凿子、锤子、铁锹啥的样样齐全。他告诉我们他会打开大厦,发掘里面的宝藏,结果不到五分钟就退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像是见了鬼。” “发生了什么?”路瑟低声问。 “不晓得,总之没宝藏,这我可以作证。” “少胡说八道。”巴亚兹道,“我们走。” “想去就去呗。”看守总管勾腰驼背沿荒草蔓生的庭院前进。他们一行登上阶梯,阶梯中部磨得很旧,又经由阿金堡高墙里的隧道,来到黑暗中的窄门前。 门闩打开时,罗根感到一阵奇特的担忧。他耸耸肩,试图摆脱这种感觉,看守总管朝他咧嘴笑:“你感觉到了,呃?” “感觉到什么?” “锻造者的气息,”他轻轻推门,双开门一下子打开,光线泻入黑暗中,“锻造者的气息。” *** 格洛塔蹒跚过桥,牙齿紧咬在牙龈空洞里,痛苦地觉察到脚下一片虚空。这是一座狭窄纤细的拱桥,从阿金堡高墙之巅直通锻造者大厦的门扉。在城里湖的彼岸抬头仰望,他时常为之惊叹,讶异于此桥能挺过无穷岁月,震撼于此桥的美丽、壮观和非凡。现在一点也不美了。桥宽尚不及躺下的成年男子,没法安心行走,而下方极远处是荡漾湖水。桥没护墙,连个木扶手都没有。今天风好大啊。 路瑟和九指似乎也战战兢兢。他们还能自由无痛苦地使唤两条腿呢。只有巴亚兹无忧无虑,依旧大步前行,仿佛踩在康庄大道。 自然,他们始终笼罩在锻造者大厦的阴影下,越向前,阴影就越浓,因为塔上最低的矮墙也比阿金堡的城墙高出许多。它就像一座寸草不生的陡峭黑山,自湖中升起,遮天蔽日。它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按完全不同于现代的比例锻造。 格洛塔回头瞥向身后的门。城垛间是否有人闪过?监视的刑讯官?他们会见证老头荒谬的开门举动,并等着逮捕他。可直到他们冲上来,我只能听凭摆布。这样的认知让他不太舒服。 格洛塔需要安全感。他越向桥那头蹒跚,心头就越被恐惧占满。这不单是因为高度,因为奇怪的伙伴,因为笼罩在面前的巨塔,这是一种无理性的原始恐惧,存在于吓哭小孩的噩梦中,并随着每一步挪动而膨胀。他看见那扇门了,那是组成巨塔的光滑岩石上一块方形黑色金属,金属中央有一圈字母——不知为何,格洛塔看见就想吐,他只能拖着身体前进。不,是两圈字母,一圈大字外还有一圈小字,蜘蛛般的书写完全看不懂。他的肚腹如在燃烧。不,外面还有字母,一圈又一圈,肉眼难辨,它们在他被泪水刺痛的双眼中盘旋游动。格洛塔再也走不动了,他只能站在原地,拄着手杖,用尽每一寸肌肉的能量来抵挡跪下、转身、手脚并用爬开的冲动。 九指多少前进了一点,但鼻孔喘得像风箱,挂着最恐怖最厌恶的神态。路瑟的状况糟糕得多:牙齿颤抖,面色好像中了风,缓缓地单膝跪下,近乎窒息。格洛塔勉强越过他。 巴亚兹似乎不受影响。他直接走到门前,手指划过大字母。“十一重结界,每重有十一道关卡。”手指划过小字母,“十一的十一次方。”手指继续划过字母之外的线条。莫非那些线条也是细小字母?“有多少种可能?哈哈,真是最有效的防护措施。” 路瑟趴在桥边大吐特吐只稍微降低了这场面的史诗感。“那些字什么意思?”格洛塔嘶哑地问,强咽下喉头涌上的胆汁。 老头朝他咧嘴而笑:“你没感觉到吗,审问官?它们说掉头。它们说……此处……不得……通过。但那些话对我们没用。”他伸进领口,取出那段金属。跟大门一样的黑色金属。 “我们不该来,”身后的九指咆哮,“这地方死了。我们快走吧。”但巴亚兹不在乎。 “魔法正从这个世界流失,”格洛塔听见他喃喃自语,“尤文斯的伟业皆被荒废。”他在手中掂量钥匙,缓缓举起,“只有锻造者的成就永垂不朽。时间不能打败它们……即便是永恒。”门上甚至根本没个洞,但钥匙就那样缓缓插进去。缓缓、缓缓地插进那些圆圈正中。格洛塔屏住呼吸。 咔。 什么也没发生。门没开。就这样吧,游戏结束了。他感到强烈的欣慰,转头回望阿金堡,举起一只手向城头的刑讯官们示意。我不用再走了,不用再前进一步。巨塔深处传来一声回响。 咔。 格洛塔发觉自己的脸随之抽搐。是幻觉吗?他满心盼望。 咔。 又一声。不是幻觉。现在,就在他难以置信的视线中,门上圆圈开始转动。格洛塔头晕目眩地后退一步。 咔、咔。 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一整块金属,没有裂缝、没有凹槽、没有机关,但那些圆圈确实在转,每一圈转速都不同。 咔、咔、咔…… 它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看得格洛塔眼花缭乱。最里头的圆圈——字母最大那圈——还看得清,但最外面、也是最细那圈,快到他完全跟不上…… 咔、咔、咔、咔、咔…… 随着巨轮转动,符号不断变化组合,门上接连出现各种图案:线条、方块、三角、更复杂的几何形,在他眼前骤显骤变…… 咔。 所有圆圈戛然而止,组成一个崭新图形。巴亚兹伸手拔下钥匙,只听门轻“咝”了一声,几不可闻,好似远方露水滴落。然后门上现出巨大裂缝,朝两侧缓缓伸展,平滑地收进旁边,中间通道不断拓宽。 咔。 门完全收了进去,现出一个方形廊道。锻造者大厦的门开了。 “这——”巴亚兹轻声说,“才叫手艺。” 门内没有腥风,没有腐臭,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凉爽、干燥的空气。但感觉上像是打开了棺材。 一片死寂,唯有风呼呼地吹在黑石头上、格洛塔干哑喉咙的喘息和下方远处微弱的水声。神秘的恐怖业已消失,他看着敞开的廊道,只觉忧心忡忡。也不比在审问长办公室外等待差嘛。巴亚兹转身微笑。 “我封闭这里很久了,期间无人进入,你们三位理应感到荣幸。”格洛塔一点也不荣幸,他只觉恶心,“里面危机四伏,别碰任何东西,跟紧我,决不要自行其是,因为里面没有相同的路。” “没有相同的路?”格洛塔问,“怎么可能?” 老头耸肩:“我只是门房,”他边说边将项链和钥匙塞回衬衫,“并非建筑师。”他走入阴影。 *** 杰赛尔不舒服,不舒服极了。这不单是因为门上邪恶的文字,更由于突如其来的惊吓与反胃,好像拿起杯子,却发现喝的不是水——比方说,是尿——这种丑陋的惊吓会久久不散,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那些他以为的蠢话和故事,忽地统统转为现实。世界不一样了,成了个诡异不安的地方,他希望一切恢复原样。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他对历史几乎一无所知,坎迪斯、尤文斯,乃至巴亚兹,都不过是发霉的书里发霉的名字,小时候他都没兴趣听。霉运,单纯的霉运。他刚赢得比剑冠军,所以被选中陪客人前往一座古怪的旧塔。仅此而已,一座古怪的旧塔。 “欢迎,”巴亚兹宣布,“进入锻造者大厦。” 杰赛尔勉强抬起头,立刻张大了嘴。“大厦”完全不足以形容其内部昏暗的广大空间,这里可轻松装下整个圆桌厅,不,把那栋建筑全塞进来还有余。大厦的粗石墙未经涂抹,砌得杂乱无章,看似并未完工,却无远弗届地向上攀升、攀升。有东西悬在上方中央很高的地方,是一个令人目不暇接的庞大物体。 杰赛尔必须打破常规,才能接受那物体的尺度。实际上,它是一堆在微光中闪烁、层层叠叠的巨大金属环,大环中间和旁边有小环。这些环为数好几百,表面全是印记:也许是文字,或是无意义的涂鸦。物体正中有个大黑球。 巴亚兹踏进巨大的圆形房间,足音回荡,地板布满复杂线条,线条是黑石中镶嵌的明亮金属。杰赛尔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在如此广阔的室内空间移动,有些怕人,也有些眩晕。 “这是米德兰。”巴亚兹说。 “什么?” 老头朝下一指,那些弯弯曲曲的金属线条忽然有了意义:海岸、山脉、河流、陆地和海洋。杰赛尔自上百张地图中看过的米德兰,此时呈现在脚下。 “整个环世界都在这里。”巴亚兹伸手示意无限延伸的地板,“那边是安格兰,还有安格兰以外的北方。那边是古尔库。那边是斯塔兰和旧帝国。那边是斯提亚诸城邦,城邦国以外有苏极克和遥远的索森德。据坎迪斯观测,已知世界是一个圆环,而这里——他居住的大厦——是圆环中心,环沿划过沙布拉延岛,该岛位于极西方,在旧帝国之外。” “世界边缘。”北方人像懂了什么似的缓缓点头,呢喃道。 “又一个自大狂,”格洛塔嗤之以鼻,“又把自己的家想成一切的中心。” “哈,”巴亚兹环视空旷的房间,“锻造者确实自大,他们兄弟都一个德行。” 杰赛尔呆头呆脑地向上看。这房间的高度甚至超过了宽度,天花板——若存在的话——在阴影中看不见。离地约二十跨高度,粗石墙中有一圈铁栏杆,再上面还有一圈,另一圈,另一圈,最终消失于微光中,而那个奇怪物体悬浮在这些铁栏杆之上。 他吓了一大跳:那物体在动!在动!动得很慢、很稳、很静,但那些环确实在移动、翻转、重叠,完全无法想象以什么为动力。想来是插进门的钥匙启动了它们……不然这么多年它们一直在动? 杰赛尔天旋地转。这套装置似乎越转越快,越转越猛,连那些铁栏杆也跟着转起来,还朝着不同方向。垂直向上看对他的方向感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他只好将酸痛的眼睛锁定地板,看着脚下的米德兰地图,大口喘气。不,这样更糟!整个地板都在动!整个房间在他周围移动!厅内十几个出口看来完全一致,他分不清从哪儿进门的了,这让他感到异常恐慌。 在整个飞速流转的画面里,只有头上物体正中央的黑球保持静止,他绝望地用泪水刺痛的眼睛盯紧那个球,竭力稳定呼吸。 恶心感消退,庞大的大厅几乎又静止了,只有那些环仍在几不可见地移动。一寸一寸地动。他吞下一口胆汁,垂下肩膀,盯着地板跟上其他人。 “你走错路了!”巴亚兹突然咆哮,吼声在浓烈的静默中炸响,短暂地撕开了静默,随即又被静默反弹回来,在洞穴般的房间里回荡了一千遍。 “你走错路了!” “你走错路了!” 杰赛尔吓得朝后跳开。他前方的门廊和门廊后的昏暗大厅,看起来和其他人前往的一模一样,但其他人都在他右手边,不知为何他中途走错了方向。 “我说过,跟紧我!”老头嘶吼。 “你走错路了!” “你走错路了!” “对不起,”杰赛尔结结巴巴地道歉,他的声音在这广阔空间里听来十分卑微,“我以为……这些门看来都一样!” 巴亚兹安慰般按住他肩膀,稳稳地带他走上正道:“我不想吓你,我的朋友,但若如此年轻有为的青年遭遇不测,就太可惜了。”杰赛尔吞口口水,望向阴暗的门道,不禁猜测那后面有什么等着他。他想到很多不舒服的可能性。 他转头时,回音仍在耳边低语:“……你走错路了,你走错路了,你走错路了……” *** 罗根痛恨这里。这里冰冷的石头死了,这里沉默的空气死了,连他们走动时的沉闷足音也没带来丝毫生机。这里气温不冷也不热,但他仍旧汗流浃背,颈毛也因没来由的恐惧而根根竖立。他几步一激灵,深感正遭到监视,但身后没有别人,只有小孩路瑟和瘸子格洛塔,而他们跟他一样大惑不解又满脸忧惧。 “我们在这些大厅追赶他,”巴亚兹轻声说,“我们同门十一个师兄妹——除开卡布尔——这也是法师组织最后一次联手。扎卡鲁斯和康妮尔就在这儿与锻造者对决,虽然双双落败,但幸运地保住了性命。安西米和布罗克托斯则没那么好运,他们死在坎迪斯手下。两个好朋友、好师弟,都是我的损失。” 他们来到一个被苍白光幕照亮的狭窄阳台。平滑石板路朝一头延伸,另一头则陷入黑暗。眼前仿佛是漆黑深坑,看不到对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头。空间虽辽阔,却无半点回音,空气也似乎不再流动,觉不出一丝微风。 这里陈腐密闭,犹如墓穴。 “下面该有水吧,”格洛塔越过栏杆皱眉喃喃道,“该有些东西,对吧?”他又朝上看,“天花板在哪儿?” “这地方真臭。”路瑟抽噎着,用一只手捏紧鼻子。 罗根难得一回同意路瑟的看法。这里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他的嘴憎恨地噘起来:“像狗日的扁头。” “噢,是的,”巴亚兹说,“山卡也出于锻造者的手笔。” “他的手笔?” “没错。他用黏土、金属和废弃的肉体制造出它们。” 罗根瞪着法师:“他制造出它们?” “作为战争工具,用来攻打我们,攻打魔法师,攻打他哥哥尤文斯。他在这里培育出第一代山卡,释放出去成长、繁殖和破坏,这些是山卡唯一的生存目的。坎迪斯死后,我们花了很多年来猎杀山卡,但没能杀绝,只把它们赶进了世界的黑暗角落。它们在那些地方成长繁殖,现在要再次回到世间繁殖和破坏,那是它们不灭的渴望。”罗根听得目瞪口呆。 “山卡。”路瑟轻笑着摇头。 扁头绝非笑谈。罗根忽然转身,挡住狭窄楼台,在微光中笼罩在路瑟面前:“你觉得好笑吗?” “这个,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知道它们并不存在。” “我亲手跟他们打,”罗根咆哮,“一辈子跟他们打。他们杀了我老婆、杀光了我的孩子和朋友们,北方都快被狗日的扁头淹没了!”他倾身向前,“所以,别告诉我它们不存在。” 路瑟脸色煞白,他望向格洛塔求助,然而审问官瘫靠在墙上,揉着大腿,细嘴唇抿成一条线,凹脸上汗珠密布,根本没工夫搭理他。“我他妈根本不关心它们存不存在!”他叫道。 “世上的扁头满坑满谷,”罗根嘶声说,脸逼到路瑟脸旁,“说不定哪天你也会撞上一大群。”说完他转身追赶巴亚兹,后者已消失在楼台尽头的门道中——此刻他最不愿的就是跟丢法师。 *** 又一个庞大无比的大厅,两边是沉默森林般的梁柱,其间阴影无数。上方远处条条光线射下来,在石地板上镂出奇怪纹路。光与暗的形影,白和黑的线条,几乎像文字。有什么信息?给我的信息?格洛塔浑身颤抖。多看片刻,也许能理解…… 路瑟蹒跚走过,身影撒在地板上,割裂了那些线条,奇怪的感怀也随之消失。格洛塔摇晃自己。我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失却了理性。我必须清空思维,关注实体。格洛塔,关注实体。 “光线从哪儿来?”他提问。 巴亚兹挥挥手:“上头。” “上头有窗?” “也许。” 格洛塔的手杖点在光线中,又点在黑暗中,随后是拖地的左脚。“这只是个门厅?这到底有何意义?” “谁能弄清锻造者的想法?”巴亚兹大咧咧地说,“谁能解读他的伟大设计?”他似乎以拐弯抹角为荣。 格洛塔觉得这地方是一场难以置信的超级浪费:“这里有多少居民?”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快乐的岁月,这里住了好几百人。三教九流都有,都是来为坎迪斯服务,帮他工作的。但锻造者生性多疑,不仅用尽一切方法保守秘密,还把追随者们一个接一个驱逐出去,去阿金堡、去大学。到最后,这里只剩下三人。坎迪斯自己,他助手贾米斯,”巴亚兹顿了一会儿,“还有他女儿托萝美。” “锻造者的女儿?” “怎么?”老头叫道。 “没事,没事。”他的面具剥落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对这地方了若指掌本身就是咄咄怪事。“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巴亚兹眉头皱得更紧:“有句话叫‘问多必失’。” 格洛塔目送老头走远。苏尔特错了,审问长阁下并非无所不能。他低估了这个巴亚兹,并为此付出代价。这个讨人厌的秃顶老混蛋究竟是谁,竟能当众羞辱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人?站在这里,在这个神秘大厦深处,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因为他是第一法师。 *** “是这。” “啥?”罗根问。走廊两面延伸,微微拐弯,末端消失在黑暗中,墙壁是完好无损的巨石。 巴亚兹没回答。他轻抚石头,似在探寻。“是了,是这,”巴亚兹从衬衫里抽出钥匙,“你们准备好。” “准备什么?” 魔法师将钥匙插进一个看不见的孔,组成墙壁的一块巨石突然蹿上天花板,发出惊天动地的撞击声。罗根一阵眩晕,拼命摇头,路瑟弯下腰,紧捂住耳朵。整个走廊都在撞击中颤抖嗡鸣,久久持续。 “等着,”巴亚兹吩咐,罗根在余震中只勉强听清他的话,“别碰任何东西,原地别动。”说完法师走进开口,把钥匙留在墙上。 罗根的目光追随法师,只见狭窄通道透出一丝光线,里面发出类似溪流的簌簌声,令他充满好奇。他瞥向另外两人,或许巴亚兹只吩咐他们别动?于是罗根闪入开口。 他来到一个明亮的圆形房间,光线从高高的房顶射进来,强得灼眼,经历这么久的昏暗,他一时没法适应。干净的白石墙呈完美圆形,到处都有水流下石墙,流向中央的圆池塘。空气很凉很潮。一座窄桥从进口伸出,阶梯向上,末端为池塘中央升起的一根巨大白色梁柱。巴亚兹就站在柱子上,察看什么。 罗根屏住呼吸,悄悄来到魔法师身后。只见柱子中央立着一块白石,上方的水滴在石头光滑坚硬的中央位置,永远滴在同一地方,嗒,嗒,嗒。隔着薄薄水雾,可见石头上有两样东西。其一是方形金属黑匣子,也许足以放进一颗人头。另一样东西更古怪。 它或许是一把武器,有点像斧头。它的长柄由无数细小金属管组成,金属管互相扭曲交缠,浑似老葡萄藤。柄一端有个握把,另一端是一片平整金属,金属上穿了无数小孔,最末尾伸出一条又长又细的弯钩。光线在这把黑色器具凝结的诸多水珠上舞蹈、变化,奇妙、美丽而蛊惑人心。握把上刻有一个字母,黑色金属上的银字,和罗根剑上一模一样。坎迪斯的印记,这东西出于锻造者的手笔。 “这是什么?”他边问边伸手。 “别碰它!”巴亚兹尖叫着拍开罗根的手,“我不是让你等着吗?” 罗根不确定地退了一步。他从未见过魔法师如此担忧,但他的目光却离不开石头上的奇异器具:“它是武器吗?” 巴亚兹缓缓长出一口气:“它是最可怕的武器,我的朋友,无论钢铁、石头还是魔法都不能阻止它。我警告你,甚至不要靠近它。它太危险,因而被坎迪斯命名为‘分割者’,他用它杀了他哥哥——即我师父——尤文斯。他曾告诉我,这把武器两面开刃,一面在现世,一面在异界。” “这他妈什么意思?”罗根低语,他连一面可用于切割的刀刃都没发现。 巴亚兹耸肩:“知道的话我就是锻造者了,而不是穷酸的第一法师。”他举起黑匣子,身子缩了缩,似乎匣子太沉,“搭把手好吗?” 罗根伸手接过,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这玩意儿像块纯铁。“好重。”他咕哝。 “为保牢靠,坎迪斯用上一切伟大手艺来锻造它。这并非为保护里面的东西不被世人窃取,”他倾身靠近,轻轻地说,“而是为保护世界不被里面的东西打扰。” 罗根皱紧眉头:“里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巴亚兹轻声说,“——目前。” *** 杰赛尔在想他在世上最恨的三个人是谁。布林特?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白痴。葛斯特?丑八怪用尽十八般武艺也没法与他匹敌。瓦卢斯?自高自大的老蠢驴罢了。 不,现在身边的三个人才该列首位:装神弄鬼、废话连篇的傲慢老傻瓜;愁眉苦脸、累累伤疤的阴郁蛮子;还有生活不能自理、却自以为无所不能、专耍小聪明的瘸子。三个大混蛋,加上这个恐怖地方的停滞空气和永恒昏暗,让杰赛尔想再吐一轮。他觉得,只有孤身一人比现在的情形更恶劣,看着周围阴影,想想就可怕。 好在转过拐角,他振作起来。一块方形天光出现在头顶,他匆匆赶去,大步越过拄手杖蹒跚的格洛塔,满心期盼重见天日。 踏进露天,杰赛尔欣喜若狂地闭上双眼。冷风抽打着脸,他吸了满满一肺空气。解脱感难以形容,好像被困于黑暗中好几星期,又像是箍紧咽喉的手指终于抽离。他走过光秃秃的平石板铺成的辽阔空间,九指和巴亚兹并肩站在前面的齐腰矮墙旁,而在他们前方…… 阿金堡在下头。白墙、灰顶、闪光的窗户和绿色的花园拼成一幅杂色织锦。他们根本没登上锻造者大厦顶端,仅在大门上头、最低的一个屋顶上,但业已高得恐怖。从这里,杰赛尔认出摇摇欲坠的大学、圆桌厅的闪亮圆顶、审问部的低矮楼群,还有元帅广场——仿如建筑物间一只木碗,他甚至看到了木碗中央的小小黄点,那是决斗圈。城堡的白墙和闪烁的护城河之外,城市是肮脏灰天下的大片灰色,一路延伸到海边。 杰赛尔惊喜交加,纵声长笑。锁链塔跟这儿比,简直像把梯子。他高踞于世界之上,脚下一切仿佛静止,仿佛被封存在时间长河。他正如君王一般,数百年来,没人见识这等风光。他是巨人,他是伟人,他命中注定要君临居住在脚下渺小房屋里的蝼蚁小人。他转向格洛塔,瘸子却无笑容,只惨然瞪着脚下的玩具城市,左眼担忧地抽搐。 “你恐高?”杰赛尔笑问。 格洛塔将惨白的脸转向他:“没台阶。我们登这么高,却没踏上一步台阶。”杰赛尔的笑容消失了。“没台阶,你明白吗?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告诉我!” 想到来路,杰赛尔吞着口水。瘸子说得对。没台阶,没坡道,既没向上也没向下,却不知为何来到这个远远高过阿金堡最高的塔的地方。他又想吐了。脚下风景现在变得如此昏乱、恶心和可憎。他脚步不稳地退离矮墙。 他只想回家。 *** “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追逐他,追到这里跟他当面对峙。他是坎迪斯,伟大的锻造者,我们在这里交手,用烈火、钢铁和肉体。我们在这里交手,他在我眼前将托萝美扔下屋顶,我眼睁睁目睹事情发生,却无法阻止。你能想象吗?在全世界所有生灵中,她最不该遭遇这等厄运,她拥有最纯真的灵魂。”罗根眉头深锁,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在这里交手,”巴亚兹低语,肥拳头在光秃的矮墙上捏得煞白。“我用烈火、钢铁和肉体撕裂了他,他也撕裂了我。最后我把他打落,他浑身燃烧着,砸碎了下面的桥。一如的最后一个儿子就这样逝世,他们四人因自相残杀而陨落,多么可惜。” 巴亚兹转头看向罗根:“不过,都是陈年往事了,呃,我的朋友?”他鼓鼓脸,耸耸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感觉就像坟墓。它的确是个坟墓。让我们再次封闭它,留下所有回忆。毕竟,过去已经过去。” “哈,”罗根道,“可我爸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确实如此,”巴亚兹缓缓伸手,抚摸罗根手中冰冷的黑匣子,“确实如此,你父亲很有智慧。” *** 格洛塔的腿在燃烧,扭曲的脊梁恍如一条从屁股烧到脑壳的火焰,嘴干得像锯末,汗津津的脸不住抽搐,鼻孔嚯嚯有声。但他在黑暗中坚持朝大门前进,一心远离那奇怪的黑球和所有的奇怪设计。回到光明之中。 走到门口,眼见前方的窄桥窄门,他握手杖的手禁不住发抖。他不断眨眼、揉眼以止住泪水,迫不及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感受轻风拂脸。谁想到呼吸也能如此珍贵?跟没有台阶一样美好。活着出来真是奇迹。 路瑟已过了一半的桥,仿佛身后有个魔鬼穷追不舍。九指离得不远,一边喘粗气一边用北方话念叨——格洛塔觉得那多半是“我还活着”。北方人的大手攥紧那个方形金属匣,从胳膊暴突的肌腱判断,那玩意儿重若铁砧。这趟旅程决非仅为证明自己能开门。他们带走的匣子是什么?为何如此沉重?他朝黑暗中回望,浑身颤抖。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真相。 巴亚兹最后一个踏出廊道,回到露天,一如既往地自命不凡。“那么,审问官,”他轻快地说,“锻造者大厦之行如何?” 一场扭曲、怪诞、恐怖的噩梦,我宁愿回皇帝的监狱待几个时辰。“很好的晨间锻炼。”他回应。 “我很高兴能让你获得消遣。”巴亚兹轻笑,从衬衫里取出那段黑色金属,“说实话,你还以为我是骗子?这趟旅行是否终结了你所有怀疑?” 格洛塔皱眉看着钥匙,皱眉看着老头,又皱眉看着锻造者大厦中压倒一切的黑暗。我的怀疑每分每秒都在增长,谈何终结?它们只不过换了个角度。“说实话?我不知能信什么。” “很好,破除无知是启蒙的开始。不过这些话我只对你说,对于审问长我另有说法。”格洛塔只觉眼睑抽搐。“最好先走一步,呃,审问官?当我关门时?” 下方远处的冷水不再具有威慑力。就算栽下去,好歹也死在光明中。格洛塔过桥时只回望了一眼——听到锻造者大厦的门轻轻合上,门上圆圈全部归位后。一切恢复如初。他转过刺痛的背,舔着牙龈空洞,抵抗住一波波袭来的熟悉的恶心感,挣扎着诅咒着继续前进。 路瑟拼命捶打桥尽头老旧的门。“放我们出去!”格洛塔跛行跟上时,他的喊声几乎成了哭腔,满满的都是恐慌。“放我们出去!”门终于摇摇晃晃打开,吃惊的看守总管露出头来。真可惜,我敢肯定路瑟上尉就要哭了。骄傲的剑斗大赛冠军,联合王国最英勇的战士,男人中的男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能这样走这趟也值了。路瑟忙不迭闪进门,九指阴沉跟进,怀抱着那个匣子。格洛塔蹒跚过门时,看守总管斜瞅他:“这么快就回来?” 老傻瓜。“‘这么快’,你他妈什么意思?” “我鸡蛋才吃一半,不到半小时吧。” 格洛塔忍不住笑出声:“大半天了!”他看向院子,忽然皱起眉——地上影子几乎没变。还是清晨,如何可能? “锻造者曾对我说,时间只是我们头脑里的观念。”听到声音,格洛塔不禁一缩。巴亚兹来到他身后,用一根粗手指敲敲秃头,“相信我,事情可能更糟。如果你出来发现比进去的时间早,那才要担心。”他笑着,眼睛在透过大门的光明中闪烁。装傻?还是把我当傻瓜?无论哪种,游戏早已失去乐趣。 “谜语打够没?”格洛塔冷笑,“何不坦白你进去的真实目的?” 第一法师——如果他真是——笑得更灿烂。“我欣赏你,审问官,真心欣赏你。在这个该死的国度,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诚实人。我们应该找时间谈谈,就我和你。谈谈我想要什么,以及你想要什么。”笑容消失了。“但不是今天。” 说完他穿过门,把格洛塔留在阴影中。 不再做狗 Nobody's Dog “为何总是我?”威斯特看着通向南门的桥,咬紧牙关自言自语。码头上的繁文缛节超出他想象,远远超出,但这些天哪件事不是这样?有时他觉得自己是整个联合王国唯一一个认真备战的人,一手操办所有事,连要多少马掌钉都得负责。伯尔元帅的日常会见时间已过,回头他还会被分配到各种各样难以完成的事。简直没完没了。雪上加霜的是,在阿金堡大门前还要被无聊琐事耽搁。 “妈的,为何撞上麻烦的总是我?”头又开始痛,熟悉的抽痛从眼睛后面蔓延开。头痛每天发作得越来越早,结束得越来越晚。 由于前几日高温,守卫们被允许在站岗时不必全副武装,威斯特觉得至少面前的两个守卫后悔没穿全身甲。其中一个瘫在大门旁,双手埋于腿间,大声呜咽,指挥他的中士伏在他身上,暗红鲜血顺着鼻子滴落桥石。另两名士兵离得稍远,端平长矛,指着一个骨瘦如柴的黑肤年轻人。旁边还有一个南方人,灰色长发的老人。老人靠住栏杆,万般无奈地看着眼前状况。 年轻人快速地回头瞥了一眼,威斯特不禁一愣,是个女人——剪短的黑发像一丛油腻的针从她头皮伸出,一条袖管开裂到肩,露出修长有力的棕色胳膊,胳膊末尾的拳头紧握一把曲刃匕首。匕首寒光闪闪,光可鉴人,锋利无比,也是她身上唯一干净的东西。一道细长的灰色伤疤爬过她的黑眉毛和愤怒的双唇,贯穿右脸,但真正让威斯特心惊的是她的眼睛:微微倾斜,收缩的黄色瞳仁里散发出最深刻的敌意和怀疑。在古尔库打仗时,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坎忒人,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深邃,璀璨,金子般的黄,就像…… 尿。他一靠近,就嗅到味道。尿,尘土,还有陈腐酸臭的汗。这是他在战争期间熟悉的味道,很久没洗澡的人就会这样。威斯特强迫自己不皱鼻子、不用嘴呼吸,也按捺住不靠近那把寒光闪闪的武器的天生警觉。想平息危机,必须表现得无所畏惧,不论心里有多害怕。按他的经验,摆出掌控全局的样子,就成功了一半。 “到底怎么回事?”他冲血流满面的中士叫喊。他无须假装生气,这件事把他耽搁得越久,他的怒火就越旺。 “两个臭烘烘的乞丐想进阿金堡,长官!我当然要赶他们走,可他们有信!” “信?” 怪老头拍拍威斯特肩膀,递上一张折起的纸,边角稍有磨损。威斯特读过信,眉头越皱越深。“这是霍夫阁下亲笔签署的通行证。放行。” “但他们不能带武器进去,长官!我是阻止他们带武器!”中士一手举起一把奇怪的黑木弓,另一只手举着一把古尔库样式的曲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卸除,但我搜她身时……那古尔库婊子……”女人嘶叫一声,快步上前,中士和两名守卫赶紧站成个紧凑队型。 “冷静,菲洛,”老头用坎忒语叹道,“看在老天分上,冷静。”女人朝桥石吐了口唾沫,吼出几句威斯特听不懂的脏话,示威般晃晃手里的匕首,似乎表明自己随时可能动手。 “为何总是我?”威斯特压低声音自语。很显然,麻烦不解决他哪儿也去不了,好像他操心的事不够多!他深吸一口气,尽力设身处地地为恶臭的女人着想——身为外国人,被说奇怪语言穿奇怪衣服的本地人包围,这些人挥舞长矛,想要搜她。说不定她在想威斯特的味道有多可怕呢。她肯定惊惧不定,不是有意吓唬人。她外表固然危险,却不必大动干戈。 老人似乎更讲道理,于是威斯特先转向他。“你二位打古尔库来。”他用磕磕绊绊的坎忒语说。 老人疲惫的双眼看向威斯特:“不,我们来自古尔库以南。” “卡迪尔?土耳西?” “你了解南方?” “略有所知。我在南方打过仗。” 老人朝女人偏头,女人用那双倾斜的黄眼睛怀疑地打量他们。“她来自摩扎。” “没听说过。” “你怎么会听说呢?”老人耸耸瘦肩膀,“那是个靠海的小国,远在沙弗法以东,重山阻隔。若干年前古尔库征服了那里,当地人要么背井离乡,要么成了奴隶。显然,从那时起她情绪就很糟。”女人怒视他们,用另一只眼睛盯住守卫。 “你呢?” “噢,我来自更远的南方,远在坎忒大陆之外,沙漠之外,甚至在环世界之外。我的出生地不在你们的地图上。朋友,我叫余威。”他伸出一只黝黑的长手。 “柯利姆·威斯特。”两人握手时,女人在一旁警惕地观望。 “他叫威斯特,菲洛!他和古尔库打过仗!这你总信得过吧?”余威不抱希望地敦促,女人依旧紧张地耸起双肩,匕首没有松动分毫。有个倒霉的士兵正好踏前一步,用长矛虚晃了几下,女人顿时嘶声咆哮,乱七八糟的诅咒伴着口水一起喷来。 “够了!”威斯特听见自己对守卫吼道,“他妈的收起该死的矛!”守卫们震惊地眨眼,他努力让声音恢复常态,“这不是全面入侵,对吧?收起武器!” 矛尖不情愿地指向别处。威斯特昂首走向女人,目光镇定,积聚起所有威严。不能露怯,他告诉自己,心里却在打鼓。他摊出手掌,几乎触到她。 “匕首。”威斯特用糟糕的坎忒语严厉地说,“请把匕首给我。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女人用那双倾斜的黄眼睛盯着他,又看看握长矛的守卫,最后停在他身上。她犹豫了很久。威斯特站在原地,口干舌燥,头还在抽痛,越来越痛。烈日让身着制服的他汗流浃背,他还要尽力忽略女人身上的味道。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真神的牙齿啊,菲洛!”老人突然怒道,“我老了!可怜可怜我吧!我没几年好活了!拜托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进去吧!” “嘶嘶嘶嘶嘶——”她咧开双唇,怒吼着。这一刻仿佛被拖长了、令人眩晕,但她终于将刀柄放到威斯特掌中。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直到刚才,他都觉得女人要捅他一刀。 “谢谢。”他的声音比心情冷静得多。他将匕首递给中士。“武器收藏好,护送客人进阿金堡,如果他们——尤其是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唯你是问,懂吗?”他瞪了队长几眼,赶在新的麻烦爆发前钻进城门踏入隧道,抛下老人和恶臭的女人。他的头从没这么痛过,而且他妈的今天大大地迟到了。 “为何总是我?”他自言自语。 *** “恐怕兵工厂今天打烊了。”瓦利米少校冷笑,顺着鼻子打量威斯特,活像看待乞求施舍的乞丐。“我们的配额已提前完成,这周都不会开工。若你能准时赶到……”威斯特头痛欲裂。他放缓呼吸,让声音趋于平稳。发火解决不了问题。从来不行。 “我明白,少校。”威斯特耐心地说,“然而战争迫在眉睫,征发的新兵却严重缺乏装备,因此伯尔元帅阁下要求所有锻炉加班加点,保证供给。” 此话半真半假,自加入元帅参谋团,威斯特已学会和任何人都不能实话实说,否则只会坏事。只有连哄带骗、连蒙带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针对不同人采取不同策略。 不幸的是,他没能抓住国王陛下的兵工厂总管瓦利米少校的七寸。他们齐平的军衔让事情更难办,他既不能盛气凌人,又无法卑躬屈膝。 在社会地位上,他俩无论如何算不上平起平坐。瓦利米出身世家,家族实力雄厚,完全有资本颐指气使,连杰赛尔·唐·路瑟比之也算得上谦虚的楷模。况且这货毫无实战经验,就更想发挥蠢驴本色,以找回心理平衡。对他来说,不论威斯特的指示是否来自伯尔元帅阁下,都与臭猪倌的话没区别。 每次来兵工厂都这样。“本月配额完成了,‘威斯特少校’。”念威斯特的名字时,瓦利米故意带上嘲讽的重音,“所以锻炉关闭。就这样。” “你要我这样答复元帅阁下?” “新兵的装备应由贵族领主提供,”对方生硬地复述,“‘我’不能为‘他们’的失职承担责任。这压根儿不关我们的事,‘威斯特少校’,请把‘这话’转告元帅阁下。” 又是这样,循环往复:从伯尔的办公室出来,去各部门,找连长、营长、团长们,去阿金堡和阿杜瓦城里的各类商铺,去兵工厂、兵营、马厩、码头——大军几天后就要在码头登船出发——然后又去别的部门,长途跋涉后两手空空地回去。他每晚像石头一样倒上床,过不几小时又得再来一遍。 作为营长,他只需关注如何打败敌人;而作为参谋,却必须用文件和自己人斗。他不再像个士兵,更像是秘书,像个试图推巨石上山的人。累死累活,不问前路,却无法停止,否则石头会滚下来砸到自己。而那些面临同样危险的混账们却懒洋洋地躺在旁边山坡上说:“哦,石头不关我事。” 他现在理解当初在古尔库打仗为何会缺衣少食,要车没车要马没马,再简单的东西急需时也统统欠奉。 如果这场战争因他的疏忽发生同样的事,威斯特会自责一辈子,想到要那些没武器的新兵上战场,他就受不了。于是他再次强迫自己冷静,头更痛了,嗓子也激动得破了音:“若我军在安格兰陷入长期战,还要供应一大批衣不蔽体、手无寸铁的农民,那时该怎么办,瓦利米少校?这关谁的事?哦,我敢说,当然不关你的事!你肯定还在这儿,守着冷冰冰的锻炉!” 威斯特立刻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对方勃然大怒:“你怎敢如此胡说,先生!你质疑我的荣誉?我家九代都是王军军官!” 威斯特揉揉眼,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请相信,我毫不怀疑你的勇气,完全没这个意思。”他尽力设身处地为瓦利米着想,也许自己并没真正体会对方承受的压力,也许对方更想上战场,而非管理铁砧,也许……没用,对方就是坨威斯特痛恨的屎,“这无关你的荣誉,少校,也无关你的家族。我们讨论的是战争整备工作!” 瓦利米的双眼如死人般冰冷:“你以为在和谁说话,肮脏的平民?你不过仗伯尔撑腰,他也不过是地方省份来的呆子,走了狗屎运才鸡犬升天!”威斯特目瞪口呆。他自然想过别人会在背后议论,但当面听到却是另一码事。“等伯尔呜呼哀哉,你会怎样呢?嗯?不能狐假虎威了你会怎样?你没有血统,没有家族!”瓦利米嘴角挂着冷冷的嘲讽,“还有那样一个妹妹,我可听说——” 威斯特大踏步上前。“什么?”他吼道,“你听说什么?”他的表情一定很狰狞——瓦利米顿时脸色煞白。 “我……我……” “你以为我需要伯尔批准才能动拳头,没种的蠕虫?”没等自己意识到,他继续上前紧逼,瓦利米踉踉跄跄退向墙根,侧身抬起一只手,以为威斯特随时会揍他。事实上,威斯特用尽全力才按捺住抓住这小畜生,将其脑袋晃下来的冲动。他头痛得要命,嗡嗡作响,里面的压力似乎要把眼球挤爆。他用鼻子缓缓深呼吸,拳头捏得生痛,直到怒火渐渐平息,不至于突然失去自控力。现在他只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跳动。 “关于我妹妹,你有什么想说的,”他低声说,“现在就说。说。”他左手缓缓落在剑柄上,“说完我们去城外作个了断。” 瓦利米少校继续后退。“我什么也没听说,”他小声道,“什么也没听说。” “什么也没听说。”威斯特盯着对方苍白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开,“现在,你是否方便为我重开锻炉呢?好多工作等着我们。” 瓦利米眨眨眼:“当然,我立马重开。” 威斯特转身离开,心知瓦利米正用无比怨毒的目光盯着自己后背,心知自己把本已糟糕的处境弄得更糟了,又多出一个贵族敌人。但真正让他烦躁的是对方没说错。没有伯尔,他早完蛋了。除了妹妹,他没有家人。真他妈该死,头疼死了。“为何总是我?”他冲自己吼,“为何?” *** 今天还有很多事,一整天都做不完,但威斯特实在无心工作。他头痛欲裂,几乎目不视物。他想在黑暗中躺会儿,用湿毛巾捂脸,哪怕一小时,哪怕一分钟。于是他在口袋里摸钥匙,另一只手按住疼痛的眼睛,咬紧牙关。这时,他听到门另一边有轻微的玻璃碰撞声。阿黛丽。 “不。”他对自己嘶叫。不要这时候!见鬼!为何给她钥匙?他轻声咒骂,抬手想敲门。敲自己的门。手还没碰到门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阿黛丽和路瑟赤身裸体、大汗淋漓地纠缠在他的地毯上。妈的,他飞快地转钥匙,猛地推开门。 她独自一人站在窗边,他欣慰地发现她穿着衣服,却又恼火地看见她刚从玻璃瓶中倒了满满一杯酒。她抬起一边眉毛打量贸然闯入的他。 “哦,是你啊。” “见鬼,还能是谁?”威斯特没好气地说,“这是我的房间,不是吗?” “某人今天上午心情不大好啊。”一些葡萄酒漫过玻璃杯沿,洒到桌上,她用手擦净,舔舔指头,又抬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她总在气他。 威斯特表情痛苦,随手甩上门:“有必要喝这么多吗?” “我懂,年轻女士该找些更体面的消遣。”她说话照例漫不经心,但威斯特尽管头痛得要死,还是能听出异样。她一直瞥向书桌,最后起身走去。威斯特抢先一步扑到桌前,抓起上头那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 “这什么?” “没什么!还给我!” 他伸手阻挡她,一边读了出来:
明晚老地方。 ——阿威斯特气得浑身发抖:“没什么?没什么?”他拿着信在妹妹鼻尖下晃来晃去。阿黛丽背过身,脑袋一歪,像在躲苍蝇。她一言不发,只是大口喝酒,还发出很大的声音。威斯特咬牙切齿。 “是路瑟,对吧?” “我没说是他。” “不用你说。”那张纸被他捏成了小球,直捏得指节泛白。他半转向门口,全身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不住颤抖。他恨不得冲出去,掐死那小畜生,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要三思。 杰赛尔那忘恩负义的混蛋居然说话不算数,不,比不算数更糟。这也没多出乎意料——他就是个贱人,用纸袋子来装酒毫无疑问就会漏!但那封信不是杰赛尔写的,掐他脖子有什么用?世上有的是比杰赛尔更混账的年轻贵族。 “你打算如何收场,阿黛丽?” 她坐在椅子上,目光越过杯缘,冷峻地盯着威斯特:“收什么场,哥哥?”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们不是家人吗?干吗不有话直说?你要说就说,何必遮遮掩掩!你以为我要去哪儿?” “既然你问了,我说你这是要毁了自己!”他用尽最大努力才压低声音,“跟路瑟这厮的事过头了。写信?写信?我警告过他,看来他根本当耳边风!你到底怎么想的?怎么想的?该结束了,赶在闲话满天飞之前!”他觉得胸膛一阵气短,被迫作深呼吸,嘴巴却不听使唤,“见鬼,他们已经在嚼舌根了!打住吧!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她仍旧漫不经心,“但谁在乎他们呢?” “我在乎!”他几乎在喊,“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以为我那么迟钝?别忘记自己的身份,阿黛丽!”阿黛丽黑了脸,但威斯特没停下,“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要我提醒你吗,你在男人方面的运气实在不算好!” “确实,我至少跟家里的男性合不来!”她坐得笔直,绷紧的脸气得煞白,“可你怎么知道我的运气?我们这十年就没怎么说过话!” “我们现在就说!”威斯特大喊着扔出捏碎的纸团,“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你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你觉得他的家族会接受一个有不光彩历史的新娘吗,啊?最好的结果,是和你老死不相往来,最坏则是要当场拆散你们!”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门口,“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个傲慢自大的蠢驴!他们统统都是!要没有家里给的钱,没有那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他根本活不下去!他屁都不懂!你们在一起怎么可能幸福?”他的头要炸了,却不能停下,“而更大的可能是,你得不到他,到时候怎么办?你们迟早要结束的,你想过吗?你之前又不是没遇到这种事!你是个聪明人!你怎能让自己变成笑柄!”他差点被怒火呛住,“你怎能让别人来嘲笑我们!” 阿黛丽吐出一口气。“现在我明白了!”她近乎尖叫,“若非有人对你指指点点,你他妈才不在乎——” “你这愚蠢的婊子!”酒瓶飞过房间,砸在阿黛丽脑袋旁的墙上,碎成玻璃碴,酒水沿墙汩汩流下,但他的怒火没有丝毫减退,“你怎么油盐不进?” 他大步冲过房间。阿黛丽惊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刚起身,他的拳头就打在她脸上。阿黛丽并没被打出去多远,威斯特在她摔倒前抓住她,把她拉起来,按在墙上。 “你会毁了我们!”她的头狠狠撞着石灰墙——一下,两下,三下。一只手箍住了她脖子。 他龇着牙,使尽全力将阿黛丽压在墙上,手指收紧,她喉咙间挤出一丝呻吟。 “你这自私鬼……废物……婊子!” 她的脸被乱发遮住,只露出一线皮肤、一个嘴角和一只黑色的眼睛。 那只眼睛回瞪着他。麻木,无畏,空洞,平板,像尸体一样毫无感情。 手指收紧。喘息。收紧。 收紧…… 威斯特猛地一震,恢复了理智。他迅速松开手指,抽回手。他的妹妹仍旧直挺挺靠墙站着,他听见她急促的吸气。还是他自己在吸气?他头痛欲裂。那只眼睛依旧瞪着他。 一切都是幻觉。绝对是。现在他该醒了,噩梦即将结束。一个梦。这时,阿黛丽把头发撩到后面。 她的面孔犹如白蜡,衬得鼻孔里流出的血几乎是黑色。她脖子上的粉红印子分外鲜明。粉红的指印。他的手指。不是梦。 威斯特胃里一阵翻腾。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阿黛丽唇上的鲜血,觉得快要吐了。“阿黛丽……”他刚说出几个字,就差点吐出来。他尝到嘴里的胆汁,但尽量把话说完。“对不起……真对不起……你还好吧?” “这不算最糟的经历。”她缓缓起身,用指尖摸摸嘴唇。她唇上全是血。 “阿黛丽……”他伸出一只手,又立刻收了回来,生怕自己不受控制做出什么,“对不起……” “他总说对不起,你不记得了吗?事后他总会抱着我们哭。总说对不起,但永远有下一次。你忘了吗?” 威斯特哑口无言,然后干呕。如果阿黛丽号啕大哭,挥拳打他,一切都会好受些。可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试着不去回想,但无法遗忘。“没有,”他轻声说,“我都记得。” “你以为你走后他就停了?他变本加厉。我只能把自己藏起来。我总是梦想你会回来,回来救我,但你每次回家都待不了多久。我们之间变了,你什么都不会做。” “阿黛丽……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是在逃避。什么都不做容易多了。假装一切正常。我懂,而且你知道吗,我没有怪你。知道你能逃开这一切,多少让我感到安慰。他死的那天,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他是我们的父亲——” “噢,是啊,我时运不济,遇人不淑,尤其在男人方面的运气不算好。墓穴前,我像个尽职尽责的女儿那样哭泣,我不停地哭啊哭,哭得其他吊唁者担心我疯掉。我醒着躺在床上,直到其他人都睡着才爬出房间,回到墓穴前。我向下看了一会儿……在上面撒了泡尿!我拉起裙子,蹲在上面,朝他撒了泡尿!那时我就在想——我绝不再做任何人的狗了!” 她用手背抹掉鼻子下的血:“你真该看看你写信要我来的时候,我多开心!那封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可怜的小梦想终于又被点燃。或者说,是希望,嗯?真他妈是个天大的笑话!去和哥哥一起生活,他是我的保护神,他会照顾我,帮助我,我终于能过得像个人了!结果我发现你跟我记忆中完全两样。整个都变了。先是不理我,然后教训我,现在又打我,最后说对不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呻吟着。她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身体,直入头颅。但这都是他应得的。她说得没错。他辜负了她,很久以前就辜负了。在他一心练剑,在他拼命拍那些鄙视他的人的马屁的时候,她正在受苦。或许那时只需一点点努力,但他没有勇气面对。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都觉得内疚,这内疚化为肚内下沉的石头,令他无法承受。 她离开墙边。“我该走了,去给杰赛尔个答复。他或许是都城里最肤浅的傻瓜,但我觉得他永远不会伸手掐我脖子,你说呢?”她推开威斯特,走向门口。 “阿黛丽!”他抓住阿黛丽的胳膊,“求求你……阿黛丽……对不起。” 她卷起舌头,揉成一团,吐出几点混着血丝的唾沫,轻轻洒落在威斯特的制服上。“这是为你的对不起,混蛋。” 房门在他面前被狠狠甩上。 人人为己 Each Man Worships Himself 菲洛眯眼和大个粉佬对视,对方也瞪回来。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即便算不上一直瞪着,也相去不远。对视。粉佬个个又软又丑又白,但这家伙更特别。 这家伙奇丑无比。 她知道自己伤痕累累,日晒风吹让皮肤糙得像皮革,常年在荒野中躲藏更是雪上加霜;但那家伙白白的脸看起来像一面用烂的盾牌——满是砍痕、擦痕、刺痕还有凹坑。这样一张脸上还长着眼睛简直就是奇迹,但事实如此,它们还跟她对视。 菲洛认定他是个危险人物。 他不仅个儿大,而且强壮。非常强壮。体重可能是她的一倍,粗壮的脖子肌肉虬结。她感到他体内散发的力量,也不怀疑他能单手举起她,但她并不担心——他得先抓住她。高大强壮会让人变慢。 慢下来就危险不了。 她也不担心那些伤疤。那只能说明他经历过很多战斗,并不意味着他赢了。真正让她担心的是他的坐姿——一动不动,但并未放松,而是保持警惕,蓄势待发;还有他眼睛转动的方式——狡猾且谨慎地从她身上转到其他地方,再回到她身上。那双黑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掂量着她。他手背的血管很粗,但手指修长灵活,指甲内沾了一线泥沙。他缺了一根手指,留下一截白色断桩。这些都让菲洛不舒服,都透出危险的味道。 她可不想赤手空拳和这种家伙打。 她把匕首交给桥上那个粉佬了。她当时几乎就要刺过去,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他眼里的某些东西让她想起了脑袋被古尔库人挂上长矛前的阿尔夫——悲伤镇静,似乎能理解她。最终,她违心地交出兵器,让人带她来这里。 愚蠢! 她后悔死了,但必要情况下,她用什么都能打。大部分人意识不到武器随处可见。有可以投掷的东西,有可以将敌人掷在上面的东西,还有可以砸坏了使唤或直接拿来当棍子的东西。撕下的布料可以勒死人,泥土可以迷住眼睛。即便什么都没有,她还可以用牙咬开喉咙。于是她卷起双唇,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牙齿,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就坐在那儿,盯着她。安静,平和,丑陋,危险。 “该死的粉佬。”她自言自语地嘶声道。 相比之下,那瘦子几乎毫无危险。他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看起来病恹恹的,笨手笨脚,神经兮兮,不断舔着嘴唇。他时而偷瞟菲洛一眼,等菲洛狠狠瞪向他又马上转开视线,吞口口水,喉结上下蠕动。这担惊受怕的家伙应该不是威胁,但菲洛在与大个儿对视的同时还是用眼角余光注意着他,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生活教会她要以防万一。 还有那老头。她对粉佬是一个都不信任,但最不信任的是那秃顶老头。那老头的鼻子和双眼围绕着深深的、冷酷的皱纹。他的颧骨轮廓分明,他有一双粗壮的手,手背生着白毛。如果要杀这三人,菲洛一定先杀他,尽管大个子外表最危险。那老头有奴隶主的眼睛,他将她上上下下审视了个遍。那是冷酷地估量价值的眼神。 混蛋。 余威称那人为巴亚兹,两人似乎很熟。“那么,师弟,”秃顶粉佬用坎忒语说——师弟?无论如何,两人显然没有血缘关系,“伟大的古尔库帝国近况如何?” 余威叹口气:“奥斯曼夺取皇位才一年,但已粉碎了所有叛乱,整个宫廷都对他俯首帖耳。这位年轻皇帝变得比他父亲更可怕,他的士兵骄傲地称他为‘奥斯曼-乌-多沙’。现在他几乎统治着所有坎忒人,南海沿岸都唯他马首是瞻。” “除了达戈斯卡。” “是的,但他正盯着那里,他的军队在半岛上集结,他在达戈斯卡城内的间谍空前活跃。北方战事一触即发,要不了多久,奥斯曼就会觉得夺取城市的时机业已成熟。我觉得一旦开战,那座城市撑不了多久。” “你确定?制海权可是在联合王国手里。” 余威皱皱眉:“我们看到了船,师兄,很多大船。古尔库人秘密建造出一支舰队,强大的舰队。建造工作一定多年前就开始了,上次战争时应该就在进行。恐怕联合王国的制海权维持不了几天。” “舰队?我本来还希望多几年时间准备呢。”秃顶粉佬听起来很沮丧,“看来我的计划更紧迫了。” 菲洛听得很无聊。她是说干就干的人,总是一马当先,讨厌原地踏步——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会被古尔库人抓到。她也不喜欢被一堆奇怪的粉佬像怪物似的打量来打量去。两个老头说得没完没了,她愁眉不展、咬牙切齿地在屋里乱逛,甩甩胳膊,踢踢磨损的地板,掀起墙上的布,瞄瞄里面是啥,又用手指滑过家具边缘。 她舔舔嘴唇。 让每个人都很紧张。 她从坐在椅子上的大个丑粉佬身边走过,摆动的手几乎碰到他坑洼的皮肤。这是为了让他知道她根本不怕他,无论是他的体型、伤疤,还是别的什么。然后她又大摇大摆地走向留着长发、紧张兮兮的瘦子粉佬。看到她靠近,对方吞了吞口水。 “嘶嘶嘶嘶——”菲洛示威道。对方嘀咕了句什么,闪到一旁,把窗口让给菲洛。菲洛背对屋子向窗外看去。 就是要让这帮粉佬看到,她根本不怕他们。 窗外是花园。树、植物,修剪整齐的草皮。苍白肥胖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在精心修剪的草地上晒太阳浪费时间,用食物淹没汗津津的脸,灌下一杯杯酒水。她怒视着他们。肥胖、丑陋、懒惰的粉佬,不知道真神的存在,只晓得吃喝玩乐。 “花园。”她哂笑道。 奥斯曼的宫殿里也有花园,她常常透过自己狭窄的窗子瞥见——那是她牢房的窗子。那早在他成为奥斯曼-乌-多沙之前,那时的他不过是老皇帝的小儿子,她也不过是他众多奴隶中的一个。他囚犯中的一个。菲洛探出身子,往窗外吐了口痰。 她恨花园。 她恨所有的城市。城市意味着奴役、恐惧和堕落。城市就是监狱,越早离开她就越开心——至少是不那么不开心。她从窗边转回身,不禁皱起眉头:满屋子的人都盯着她。 叫巴亚兹的家伙首先开口:“师弟,大发现啊。她真是鹤立鸡群,呃?你确定她是我要找的人?” 余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非常确定。” “我就站在这儿呢。”她怒气冲冲,但秃顶粉佬好像当她不存在。 “她有痛觉吗?” “只有一点点。来时她跟食尸徒交过手。” “真的?”巴亚兹自顾自地轻笑几声,“她伤得重吗?” “很重,但两天后就能走路,一周后痊愈,连条疤都没留下。这非同寻常。” “我们都见过太多非同寻常的事了。我们必须确定。”秃子的手伸进口袋。菲洛狐疑地看他掏出拳头,放在桌上。他拿开手,只见那里躺了两颗光滑的石头。 秃子探了探身:“告诉我,菲洛,哪颗石头是蓝色的?” 菲洛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看石头。两颗石头毫无区别,而两个老头以前所未有的热忱关注着她。她磨了磨牙。 “那个。”她指指左手那颗。 巴亚兹笑了:“不出所料。”菲洛耸耸肩。真幸运,她心想,蒙对了。然后,她注意到大个粉佬的表情——他皱眉看着两块石头,似乎无法理解。 “它们都是红的。”巴亚兹说,“你是色盲,对吧,菲洛?” 秃顶粉佬耍她?她不清楚他怎么知道她是色盲,但她很清楚自己不喜欢这样。没人能耍弄菲洛·马尔基尼。她纵声长笑,一连串粗鲁、放肆、难听的笑声回荡在屋内。 紧接着她跳过桌子。 震惊的表情刚在老粉佬脸上浮现,他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老头叫了一声,椅子向后翻倒,整个人摔了个四仰八叉。菲洛爬过桌子要抓他,但余威扯住她的腿,把她拽回去。她伸出的双手没能抓到秃顶混蛋的脖子,只是扒在桌子边缘,把它给掀翻了,两颗石头掉在地上滑出很远。 她踹开余威,走向挣扎起身的老粉佬。余威一边大喊“冷静!”一边又抓住她的胳膊——结果他脸上挨了菲洛一胳膊肘,他拉着她一起跌到墙上。这回又是菲洛先站起来,打算再次冲向秃顶混蛋。 但大个子起身走上前,眼睛死瞪着她。菲洛朝他笑笑,身侧双拳紧握,这下有机会见识见识这人到底多危险了。 对方又上前一步。 巴亚兹伸手拦下。他另一只手捂着鼻子,试图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他笑出了声。 “很好!”他咳嗽着说,“很凶猛,动作真他妈快。毫无疑问,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菲洛。” “什么?” “为我的失礼。”他抹掉上唇的血,“这是我自找的,但此事容不得半点马虎。我很抱歉,你能原谅我吗?”他似乎不大一样了,尽管他还是他,但看起来更加友好、体贴、诚实,而且满怀歉意。可惜光凭这想让菲洛信任他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们走着瞧。”她恨恨地说。 “好的,好的。那么现在,你们能否让我和余威讨论些……事情。单独讨论。” “出去等吧,菲洛,”余威说,“都是自己人。”他妈的这些当然不是自己人,但她还是任凭余威把自己和另外两个粉佬领出了门,“别动手杀人就好。” 这间新屋子和之前那间大同小异。粉佬们模样丑怪,但一定都很富有。这里有带纹理的黑石头砌成的硕大壁炉,靠垫和窗户边的软布上都用细密的针脚绣出花鸟,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的男人戴着王冠,面容严厉,皱眉俯视菲洛。她也皱眉看回去。多么奢华。 菲洛痛恨奢华,比恨花园更甚。 奢华意味着囚禁,跟铁笼子栏杆一样,柔软的家私则比武器更危险。她只要冰冷的清水和坚硬的地面。柔软的东西会让人变得软弱,而她一点都不想变得软弱。 屋里原有一人,那人背着手不停绕圈,好像一刻也站不住似的。那人不是完全的粉佬,皮革般的肤色介于菲洛和两个粉佬之间,但他像祭司一样剃了光头,因此菲洛不喜欢他。 她最恨祭司。 眼见一脸恨意的菲洛,他却眼睛一亮,跑了过来。他是个奇怪的小个子,身高不及菲洛的嘴,穿着饱经风霜的旧衣服。“我是长脚兄弟,”他手舞足蹈地说,“来自光辉的领航员组织!” “你真幸运。”菲洛不再搭理他,竖起耳朵细听门后两个老头说话,但长脚没有就此打住。 “确实幸运!确实,确实,确确实实!我一定得到了真神眷顾!我敢说,有史以来,没有一个人像我——长脚兄弟——这样,与领航员的高尚职业达到如此完美的契合!从极北白雪皑皑的群山,到终南艳阳炙烤的沙漠,我四海为家,确实如此!” 他带着病态的自恋冲菲洛微笑,菲洛又一次忽略了他。那一高一瘦两个粉佬在房间远端交谈,说的是菲洛不懂的语言,听起来像猪叫唤。或许在说她吧,但她不在乎。随后这两人穿过另一扇门,现在屋里只剩她和那个喋喋不休的祭司了。 “放眼环世界,我,长脚兄弟,没几个国家没去过。可是呢,我搞不清你的来历。”他眼巴巴地等着,菲洛一言不发,“你是想让我猜吗?好吧,猜谜游戏。让我想想……你眼睛的形状很像远方的苏极克人,那里黑色的山脉直接从闪耀的大海里升起,确实如此,而你的皮肤——” “操,闭嘴。” 对方陡然停住话头,干咳两声离开了,留下菲洛独自倾听门后的说话声。她暗暗发笑:门板虽厚,声音虽轻,但两个老头想不到她的耳朵有多灵敏。他们依然在用坎忒语交谈。那个白痴领航员终于安静了,她能听清余威说的每个字。 “……卡布尔打破了第二律法,你就得打破第一律法?我不认同,巴亚兹!尤文斯绝不会容忍这种事!”菲洛皱眉。余威的声音带着奇怪的情绪。恐惧。第二律法。菲洛记得他对食尸徒提过。禁止食人肉。 她听到秃顶粉佬的回答:“第一律法是个悖论。魔法统统来自异界,我们的也不例外。要想改变就得触碰下界,创造需要借助异界的力量,并为之付出代价。” “但这次的代价或许太高了!种子是被诅咒的、是邪恶的,它只能带来混乱!你别忘了,一如的儿子们有多么智慧和强大,却为这个种子闹得惨淡收场,个个因此丧命,殊途同归!你比尤文斯更智慧吗,巴亚兹?你比坎迪斯更狡猾吗?更强大吗?” “我都比不上,师弟。但请告诉我……卡布尔造出了多少食尸徒?” 长久的沉默。“说不准。” “多少?” 又一阵沉默。“或许两百,或许更多。祭司们倾巢出动,在南方到处搜刮,寻找任何有潜质的人。他创造食尸徒的速度越来越快,但他们大都很年轻、很孱弱。” “两百以上,还在不断增长。他们大都很孱弱,但还是有些能与你我匹敌,我指的是卡布尔在旧时代培养的徒弟——那个外号‘东风’的女人,还有那对该死的双胞胎。” “那对该死的婊子!”余威呻吟道。 “更别提马穆,是他的谎言造成了今日之局。” “巴亚兹,你很清楚,今天的麻烦早在他出生前就种下了根。不过马穆去过恶土,我能感觉到他,他已变得异常强大。” “你看,我是对的。他们不断增长,我们却在原地踏步。” “那个魁,似乎是个可造之材?” “我们至少需要一百个魁,外加二十年训练时间,或许才能与对方对决。不行,师弟,不行,我们必须以毒攻毒。” “即便这毒会反噬,把世界烧成灰?让我去萨坎特吧,卡布尔或许会恢复理智——” 一阵大笑。“理智?他奴役了半个世界!你何时才会清醒,余威?直到他奴役整个世界吗?我不能把你也搭进去,师弟!” “你忘了,巴亚兹,有比卡布尔更可怕的存在。可怕得多的存在。”他的声音突然低如耳语,菲洛只能勉强听到,“秘密倾吐者总是在倾听……” “够了,余威!想都别想!”菲洛皱起了眉。这是啥鬼话?秘密倾吐者?什么秘密? “记住尤文斯给你的教诲,巴亚兹:戒骄戒躁。我知道你施展过高等技艺,我能看到你身上的影子。” “去你的影子!我是迫不得已!记住尤文斯给你的教诲,余威:该出手时就出手。时不我待,我必须出手。我是大弟子,我来做决定。” “而我,难道不是一直在追随你吗?一直,哪怕违背自己的良心?” “难道我带你走错过吗?” “这还要拭目以待。你是大师兄,巴亚兹,但你不是尤文斯。我可以质疑你,扎卡鲁斯也可以——他肯定比我更不喜欢这主意,甚至说得上厌恶。” “我是迫不得已!” “但跟以前一样,付出代价的依旧是其他人。那个北方人,九指,他能跟鬼灵对话?” “对。”菲洛皱眉。鬼灵?那个九根手指的粉佬看起来甚至不能跟正常人对话。 “等你找到种子,”门后又传来余威的声音,“你要菲洛来拿它?” “她有血脉,总得有人来拿吧。” “当心,巴亚兹,当心,要知道我对你知根知底。你必须向我保证,得遂所愿之后,也要护她周全。” “我会保护她,比对亲生孩子还用心。” “比你对锻造者的孩子还用心,我就知足了。” 长久的沉默。菲洛揉搓着下巴,思索听到的话。尤文斯、坎迪斯、扎卡鲁斯——这些怪名字毫无意义。还有,什么样的种子会将世界烧成灰?她唯一确定的是,她一点都不想卷入其中。她要回南方,用她能理解的武器去和古尔库人斗。 门突然打开,两个老头走了出来。他俩的外貌真可谓天差地别:一个是黑皮肤,个子高挑,身材瘦削,留着长发;另一个肤色苍白,体态沉重,头顶光秃。菲洛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白老头率先开口: “菲洛,我向你提议——” “我不会跟你走,该死的粉佬。” 秃子脸上浮起一丝怒容,但一闪而过。“为什么?你还想干什么呢?” 菲洛不假思索地答道:“复仇。”这是她的使命。 “啊,我明白了。你恨古尔库人?” “对。” “你要他们为对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对。” “为夺走你的家庭、你的人民和你的国家付出代价?” “对。” “以及把你变成奴隶。”他轻声说。菲洛瞪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了解她,也思忖着要不要再给他一拳,“他们洗劫了你,菲洛,他们洗劫了你,偷走了你的生活。我要是你……我要是经历过你的遭遇……哪怕整个南方血流成河也无法让我满意。我会杀死每一个古尔库士兵。我要看到所有的古尔库城市付之一炬。我要目睹他们的皇帝被装进笼子,挂在他自己的宫殿前慢慢腐烂!” “没错!”她嘶叫道,脸上露出凶残的笑容。他说出了她的梦想。余威从没说过这些——或许这老秃子没那么糟。“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必须回南方!” “不,菲洛,”秃顶粉佬咧嘴笑道,“你根本没意识到我给了你什么样的机会。皇帝并非坎忒人真正的统治者,他外表强大,其实不过是个傀儡,幕后操纵他的人名叫卡布尔。” “先知。” 巴亚兹点点头:“如果你被砍伤,你是恨伤你的刀呢,还是恨挥刀的人?皇帝,古尔库帝国,都不过是卡布尔的工具。菲洛,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先知。他在皇帝们背后私语、建议、命令。他才是你的仇人。” “卡布尔……没错。”食尸徒们也说过这个名字。卡布尔。先知。众人皆知,皇帝和总督们的宫殿里到处都是祭司。他们像虫子一样成群结队,在城市、村庄和军队里,四处散布谎言。私语、建议、命令。余威不高兴地皱起眉,但菲洛知道老粉佬说得没错。“没错,我都看到了!” “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复仇,菲洛。真正的复仇不是杀一个或十个兵,而是杀他几千、几万个!或许连皇帝本人都能杀,谁知道呢?”他耸耸肩,转身欲走,“当然,我不强迫你。你可以回恶土——躲躲藏藏,东奔西跑,像老鼠一样在沙漠里苟延残喘。如果你觉得这样足够了,如果你要的复仇只有这些,那就去吧。别忘了,食尸徒正在抓你,卡布尔的孩子们想抓你。没有我们,他们迟早会得手。何去何从你自己挑。” 菲洛皱起眉。这些年,她在荒野中东奔西跑,浴血拼杀,却几乎一事无成。这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复仇。而且若非碰到余威,她已不在人世了。埋骨黄沙,葬身食尸徒之腹,抑或挂在皇帝宫殿前的笼子里。 慢慢腐烂。 她没法说不,但她不想就这样答应下来。这老头知道用什么来诱惑她,而她讨厌被别人控制。 “我会考虑考虑。”她说。 秃顶粉佬脸上再次闪过一丝怒火,但很快又掩饰掉了:“那就考虑考虑吧,但别想太久。皇帝的军队正在集结,时不我待。”他带其他人离开屋子,留下余威和她单独在一起。 “我不喜欢这些粉佬。”她的声音大得让走廊里的老头能听到,然后她放低声音,“我们必须跟他们走吗?” “是你必须跟他们走。我得回南方。” “什么?” “必须有人监视着古尔库人。” “不要!” 余威笑起来:“你两次想杀我,还有一次想逃跑,现在我终于要滚蛋了,你又要我留下?真搞不懂你,菲洛。” 菲洛皱起眉:“秃子说要帮我复仇。他是骗我吗?” “不是。” “那我必须跟他走。” “我知道。这也是我带你来这儿的原因。”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低头盯着地板。余威突然上前,吓了她一跳。她抬手想格挡攻击,但余威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奇怪的感觉。与其他人如此亲近,暖洋洋的。然后余威退开去,只留下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愿真神与你同在,菲洛·马尔基尼。” “哈,可他们不崇拜真神。” “他们崇拜的可多了。” “多?” “你没注意到吗?在这个人人为己的地方,每个人都崇拜着自己。”她点点头,看来的确如此,“要当心,菲洛,要听巴亚兹的话。他是我师门的大弟子,鲜有人的智慧能与他相匹。” “我不信任他。” 余威俯身靠近:“我不是要你信任他。”他笑笑,转过身。菲洛看他慢慢走向房门,接着踏入回廊,他的光脚踩在地砖上,臂上的镯子轻声作响。 他把她一人丢给这片奢华、这些花园和这帮粉佬。 *** 老友记 Old Friends 门被敲得砰砰响,格洛塔抬起头,左眼剧烈抽搐。谁他妈会在这时候敲门?弗罗斯特?塞弗拉?其他人?也许是高尔主审官,带着畸形马戏团前来拜访?也许审问长终于厌倦了他的玩具瘸子?毕竟晚宴完全偏离了轨道,而宽容决非审问长阁下的品质。码头边多一具浮尸…… 门又在响。沉着、有力地敲门,仿佛在说:在我破门而入之前乖乖开门。“来了!”他叫道,从桌旁抬起站不稳的腿,声音有些嘶哑,“我来了!”他抓住手杖,跛到前门,深吸一口气才摸索着抽出门闩。 不是弗罗斯特,不是塞弗拉,不是高尔,更不是主审官手下那些畸形刑讯官。来客完全出乎意料。格洛塔抬起一边眉毛,靠在门框上:“威斯特少校,真想不到。” 老友重逢,往往像时光倒流,仿佛一切都没变。友谊依旧,情意长存,多年分隔只在弹指一挥间。往往如此,但不是你我。“格洛塔审问官,”威斯特低声说——犹豫、尴尬、窘迫,“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不用客气。”格洛塔冰冷但彬彬有礼地回答。 少校听了几乎抽搐了一下:“我能进去吗?” “当然。”格洛塔在对方身后关上前门,蹒跚着随威斯特来到餐厅。少校犹犹豫豫地挤进一把椅子,格洛塔坐了另一把。他们面对面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见鬼,他到底想要什么,我还有什么能给的?炉火和唯一一根摇曳的蜡烛映照出老友的脸,格洛塔细细打量,这才发现威斯特变了。老了。额上头发稀疏,耳边有了灰发,脸庞苍白消瘦、还有些下陷。他看起来很消沉、很担忧,似乎到了崩溃的边沿。威斯特环视可怜兮兮的房子,可怜兮兮的炉火、可怜兮兮的家具,最后才谨慎地抬头望向格洛塔,随即又低头看地板。他十分紧张,惴惴不安。他似乎快吐了,见到我的人莫不如此。 对方说不出话,打破沉默的任务只能由格洛塔承担:“哎,多少年了,呃?不算城里那晚偶遇,那几乎算不上见面,对吧?” 那次不愉快的碰面像不经意间放的屁一样悬在两人之间,过了好一阵才消散。威斯特清清喉咙:“九年。” “九年。回想当初,我们这对老搭档站在山脊上,看着下方的河、河上那座桥和桥对岸的古尔库大军。似乎是上辈子的事,对吗?九年。我还记得你恳求我别下去,但我置之不理。好个大傻瓜,呃?自以为是全军唯一的希望,自以为无所不能。” “你拯救了大家,拯救了全军。” “是吗?深感荣幸。我敢说我那日若死在桥上,我的雕像会在联合王国到处生根发芽。遗憾的是,我没死,这对每个人都是件憾事。” 威斯特抽搐了一下,在椅子里挪了挪,似乎更不安了。“事后,我找过你……”他含糊地说。 你找过我?太他娘的高尚了,这才算好朋友嘛。我的腿被切成碎片,活生生教敌人拖走,而这仅是噩梦的开始。“你不是来谈论旧时光的吧,威斯特。” “不……不是,我为我妹妹而来。” 格洛塔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对方的回答:“阿黛丽?” “阿黛丽,是的。我很快就要出征安格兰,所以……所以我希望,也许你能帮我看着点她。在我离开期间。”威斯特的双眼紧张地眨个不停。“你对女人很有一套……沙德。”听他直呼名字,格洛塔的脸也抽搐了一下。现在没人会这样叫他。除了母亲。“你总是知道怎样哄女人开心。还记得那三胞胎姐妹吗?叫啥来着?你让她们仨从你手上吃东西。”威斯特笑了,格洛塔却笑不出。 他当然记得,但回忆早已不带颜色、声音和情绪。那是另一个人的回忆。死人的回忆。我诞生于古尔库皇帝的监狱,之后的回忆才属于我。被拷问后像尸体一样躺在黑暗中的床铺上,等待永远不会来的朋友。他瞪着威斯特,心知目光冷冰得可怕。你以为摆出一副坦诚模样,谈谈旧时光就能让我原谅一切?好比走丢的狗,终于回到主人身边?不,你这猪猡,威斯特,你浑身散发着背信弃义的臭气——至少这段回忆属于我。 格洛塔缓缓靠回椅背。“沙德·唐·格洛塔,”他低声念叨,好像在回忆犯人的名字,“他去哪儿了,呃,威斯特?你知道,就是你朋友,那个华丽、英俊、骄傲、无畏的青年冠军?那个对女人有魔力的男子?那个被所有人尊敬爱戴,冉冉上升的明星?他下落何方?” 威斯特迷惑地回望他,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回应。 格洛塔猛地倾身向前,双手摊开压在桌上,卷起双唇露出满嘴豁口。“他死了!他死在桥上!留下什么?留下一个背负他名字的丑陋瘸子!一个连路都走不稳、鬼鬼祟祟的影子!一个残破的幽灵,一个不知廉耻、苟延残喘的废物!这个天杀的惹人厌的孽障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去找别人,威斯特!去找瓦卢斯,去找路瑟,去找你那些混球袍泽!这里没有朋友!”格洛塔激动得嘴唇乱抖,随即呕吐起来。他不知哪样更让人生厌——威斯特,还是他自己。 少校眨眨眼睛,下巴无声蠕动。他脚步不稳地起身。“对不起。”他回头道歉。 “告诉我!”格洛塔追到门前,“其他人,他们看到有利可图才巴结我,希望我发达后能分一杯羹,我对此一直心知肚明。我那样子回来,他们无疑会弃我而去。可你,威斯特,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当你是个好人。我一直觉得至少你——只有你——会来看我。”他耸耸肩。“似乎是我错了。”格洛塔转身,皱眉看向炉火,等待关门声。 “她没告诉你?” 格洛塔回头看他:“她?” “你母亲。” 他哼了一声:“我母亲?她能告诉我什么?” “我来看过你,来过两次。我一得知你回来,就立刻赶去看你。但你母亲在你家门口把我赶走了,她说你病得太重,没法会客,而且你不想再跟军方人士有任何瓜葛,尤其不想跟我再有瓜葛。两三个月后,我不死心,又回来看你,我觉得至少欠你这个。这回是仆人赶我走的。再后来我听说你加入审问部,去了安格兰,于是我把你从脑海中勾销……直到那晚……在城里碰面……”威斯特说不下去了。 格洛塔过了好一阵才理解对方的话,张大的嘴合不拢来。真相原来如此简单,没有任何心计,没有冷血背叛。他几乎要为自己荒谬的想象哈哈大笑。我母亲在家门口赶走了他,我居然没怀疑过没有任何人来看望我的说辞。她一直痛恨威斯特,认为威斯特是下等人,不配作她宝贝儿子的朋友。她一定把发生的事全怪罪于威斯特。我早该想到,却只是沉溺于痛苦和悔恨中,愤世嫉俗,自怨自艾。他吞了吞口水:“你来过?” 威斯特耸肩:“虽然没什么用。” 好吧。我还能怎样,只有尽力补救。“我,呃……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请忘掉我刚才的话。拜托。请坐下。刚才你提到你妹妹。” “是的。是的。我妹妹。”威斯特跌跌撞撞回去落座,一路盯着地板,担忧和负罪的神情又回到他脸上。“我很快要去安格兰,不知何时能回来……或者说如果我能回来……她在城里无亲无故,这个……我记得你来我家时,你们见过面。” “当然。事实上,我们最近也见过。” “是吗?” “没错。在场还有我们共同的朋友,路瑟上尉。” 威斯特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有事瞒着我。然而格洛塔不想这么快就把探究的触角伸进刚刚恢复的脆弱友谊里。他静静等待,威斯特过了一阵才开口。 “她……过得很苦。我本该多做点什么。我可以多做点什么。”他凄凉地看着桌子,脸孔丑陋地痉挛。这个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我最擅长的本事之一:自我厌恶。“但我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竭力忽视她的需求,假装一切正常。她受苦全因为我。”他咳嗽几声,又笨拙地吞咽了几口,嘴唇发抖,最后双手遮脸。“都是我的错……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的肩膀无声抖动,格洛塔不禁扬起双眉。他自是看够了别人在他面前哭泣。但一般而言,至少是亮器具之后。 “好啦,柯利姆,这不像你,”他缓缓伸手过桌面,到中间停了一下,最后尴尬地拍拍啜泣的朋友的肩膀,“你是有过错,但谁没有过错呢?过去已经过去,说什么也无法改变,只能立足于未来补救,呃?”说话的是我吗?格洛塔审问官,雪中送炭安慰朋友?然而威斯特听了似乎安心不少。他抬起头,擦擦鼻涕,湿润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格洛塔。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自然,我必须做出补救,必须补救!你会帮我吗,沙德?在我离开时,你能帮我照顾她吗?” “我会尽我所能,柯利姆,包在我身上。我曾自豪地称你为朋友……希望现在还能这么说。”奇特的是,格洛塔觉得自己眼中也有了一滴泪水。我?能说出这话?格洛塔审问官,有能信任的朋友?格洛塔审问官,成了无助少女的保护者?他想哈哈大笑,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以为自己不再需要朋友,但能重新拥有朋友却是一桩幸事。 “霍莉特。”格洛塔说。 “什么?” “那三胞胎,叫霍莉特。”他自顾笑了,回忆似乎鲜活起来,“她们的软肋是击剑。她们太喜欢击剑了,觉得剑手的汗水最有男人味。” “我想我就是那时决定练剑的。”威斯特笑道,接着又皱起脸尽力回忆,“咱们的军需官叫啥来着?他跟那仨里最年轻的妞有一腿,结果嫉妒你嫉妒得几欲发狂。那家伙叫啥来着?胖胖的。” 军需官的名字格洛塔不用刻意回忆。“鲁斯。萨勒姆·鲁斯。” “鲁斯,就是他!我快把他给忘了。鲁斯!那家伙讲故事总是眉飞色舞,好棒啊。我们经常坐在一起通宵达旦听他吹牛,笑得满地打滚!他后来怎样?” 格洛塔顿了一会儿。“我想他退役后……做起了买卖。”他否定地挥挥手,“听说去了北方。” 入土为安 Back to the Mud 卡莱恩完全变样了,狗子印象最深的还是它熊熊燃烧时的样子。那样的记忆总会伴你左右。房顶坍塌,窗户碎裂,一群群战士由于伤痛和胜利喝到烂醉如泥,然后继续喝——边喝边烧杀抢掠,干出无数暴虐行径。女人的哭号、男人的尖叫、烟雾与恐惧混合在一起。总之,那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洗劫,而他和罗根干得不亦乐乎。 贝斯奥德扑灭大火后,把这里变成了根据地,搬进来开始建设。他踢走罗根、狗子一干人时,还刚刚动工,之后肯定是天天苦干。到如今,这座城已有被洗劫前两倍大,不仅覆盖了整座山丘,还一直蔓延到山坡下的河畔。它比乌发斯城还大,比狗子见过的所有城市都大。从他站的山谷这一侧的树丛望去,看不到人,实际上城里的人肯定很多。城门口延伸出三条新路,此外还有两座崭新的桥。新建筑比比皆是,而且都比原来大。大多了。大部分是用石头建的,搭着板岩屋顶,有些窗子上还装了玻璃。 “他们倒没闲着。”三树说。 “新城墙。”寡言说。 “好长啊。”狗子喃喃道。确实如此,城市围着整整一圈高大城墙,城墙上塔楼完备、应有尽有,下面还挖出很深的护城壕。山顶曾经伫立着斯凯林之厅,现在立着一栋更高大的建筑。非常高大。狗子实在想不通他们从哪里搬来这些石头的。“这是我见过的最他妈大的城墙了。”他说。 三树摇摇头:“我不喜欢这个。如果福利被抓,我们可救不出他。” “如果福利被抓,我们五个就麻烦大了,头儿,他们会来抓我们。福利对他们没威胁,但我们有,怎样救出他是我们最不需要担心的事。依我看,他会一如既往迷迷糊糊蒙混过关,他多半会是我们当中最长命的。” “希望别出什么意外。”三树低声说,“我们可算是命悬一线了。” 他们从灌木丛中爬回去,回到营地。黑旋风似乎很火大,巴图鲁情绪也不好,正用针缝补外套上的破洞,他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握住那根细小的金属,脸皱成一团。福利坐在他身边,透过树叶看天。 “感觉咋样,福利?”狗子问。 “不咋样,但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狗子咧嘴一笑:“我是这么听说的。看来我们都算是英雄喽,呃?” “必须的。”他也咧嘴而笑。 三树还是不放心。“你确定要这么做,福利?你确定要进去?你可能进去就出不来了,口才再好都没用。” “我确定。也许我会吓得尿裤子,但我必须去,总比干坐在这里好啊。总得有人警告他们山卡的事,你知道的,头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去?” 老汉自顾点头,像日出一样缓慢。一如既往,他总是先想后说:“是啊。好吧,告诉他们我就在这儿等,旧桥旁边。告诉他们,我只有一个人,以防贝斯奥德非难你,懂吗?” “知道。只有你一个,三树。我们两人翻过群山,回到这里。” 大伙儿聚成一圈,福利依次向他们微笑。“好了,弟兄们,道个别,呃?” “闭嘴,最弱的。”黑旋风怒冲冲地说,“贝斯奥德不敢把你怎样。你会回来的。” “以防万一。道个别总没错。”狗子笨拙地点点头。大家还是那些个伤疤累累的脏脸,只是表情比以前更严酷了。他们没人希望让自家弟兄涉险,但福利说得没错,总得有人去,而他也的确是最合适的。狗子发现,有时弱小是比强大更称手的盾牌。贝斯奥德是个烂人,但也是个聪明人。山卡要来了,必须有人警告他。他甚至可能为此感激他们。 他们一起走到树丛边缘,看着路。路蜿蜒过旧桥,折入山谷之中,沿路可以抵达卡莱恩的大门,走进贝斯奥德的要塞。 福利深吸一口气,狗子拍拍他的肩膀。“好运,福利,祝你好运。” “你也是。”他捏了一会儿狗子放在他肩上的手。“伙计们都好运,呃?”然后他转过身,高昂着头走向那座桥。 “好运,福利!”黑旋风大喊,吓了众人一跳。 最弱的福利站在桥上转身看了看,咧嘴笑笑,然后继续前进。 三树深吸一口气。“操家伙。”他说,“以防贝斯奥德不讲道理。等待信号行动,明白吗?” *** 狗子似乎等待了漫长的时间,趴在树丛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着下面新修的城墙。他把弓放在身边,一边观察,一边思考福利的遭遇。时间紧张而又缓慢地流逝。终于,有人出来了。几名骑手从最近的大门奔出,策马自一座新修的桥过河,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狗子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带着马车,但感觉不太对劲——不见福利的踪影,说不出是好是坏。 骑手们飞快地冲上山谷,沿陡峭的山路直奔树丛、小溪和旧桥而来,直奔狗子而来。他听到马蹄踢踏泥土的声音。他们近了,狗子数得清人数,也看得清人——装备着长矛、盾牌和上好的盔甲,包括头盔跟锁甲,一共十人骑马,另外两人坐在车夫旁,手拿架在木块上的奇怪小弓。狗子不知他们来干嘛,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他匍匐爬过灌木丛,蹚过小溪,快速来到树丛边,将旧桥尽收眼底。三树、巴图鲁和黑旋风都站在旧桥旁,狗子冲他们挥挥手。他看不到寡言,寡言肯定躲在远处的林子里。他做出手势,通知骑手们的到来,捏起拳头表示有十个人,摊平手放在胸口表示有盔甲。 黑旋风握住长剑和战斧,矮身安静地躲进旧桥旁一堆高耸的碎石头间。巴图鲁滑进水里——幸好溪水还未及膝——庞大的身躯贴紧远端桥拱,硕大的剑举在水面之上。这令狗子有点紧张,因为从他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大巴的一举一动。当然,如果那些骑手沿路一路向前,是看不到的,他们只会看到三树一个人。狗子希望他们不要太小心,一旦他们仔细检查,就他妈糟了。 狗子看着三树把盾牌绑在胳膊上,抽出长剑,抻了抻脖子,然后就那么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大雕像般等待着,阻住了旧桥,仿佛全世界只剩他一人。 马蹄声越来越响,马车轮子的“咔哒”声也穿过树丛传到狗子耳中。他抽出几支箭,插在方便够到的地方。他尽力吞口水,以掩藏恐惧。手指一直在抖,但没关系,关键时刻它们还是靠得住的。 “等待信号,”他轻声对自己说,“等待信号。” 他把一支箭搭在弓上,半拉开弓弦,瞄准旧桥。死者在上,真他妈想撒尿。 山脊上露出第一支矛尖,接着其他长矛陆陆续续露了出来,然后是晃动的头盔、胸前的锁甲、马脸——骑手们直冲旧桥而来。一匹毛发蓬乱的高头大马拉着车隆隆地跟在后面,车上坐着车夫和那两名拿着滑稽小弓的乘客。 当先的骑手看见桥上的三树,便一马当先地冲来。眼见其他骑手陆续急切地跟进,狗子稍稍松了口气。福利肯定说了该说的话——这帮人以为只会见到一个人。狗子看到大巴从长满青苔的桥拱下朝上瞥,马蹄正从上方踏过。死者在上,他的手还在抖。他真怕自己一箭射空坏了大事。 马车停在对岸,车上的两个人站起来,用滑稽小弓指向三树。狗子瞄准其中一个,拉满弦。现在大部分骑手上了桥,马匹挤在一起打旋,很不满意如此局促的空间。当先的骑手停在三树面前,用长矛指着三树,但老汉寸步不让。三树就是这样。他只是皱着眉,不给那些骑手包围他的空间,把他们堵在桥上。 “好哇,好哇。”领头的开口,“三树鲁德。我们以为你早死翘翘了,老头。”他记得这声音。这人很早就是贝斯奥德的亲锐,人称“坏种”。 “大概我还有一两仗要打。”三树依旧寸步不让。 坏种看了他一眼,又瞥瞥树丛。他完全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处境,但毫不在意。“其他人呢?操蛋的黑旋风呢,呃?” 三树耸耸肩:“只有我。” “全入土了,呃?”坏种戴着头盔,狗子只看出他咧嘴笑了笑,“真他娘的可惜,我还想亲手宰掉那头臭猪咧。” 狗子不禁一缩,觉得黑旋风就要从那堆碎石里跳将出来。但那里没有动静。至少现在没有。黑旋风难得一次地等待着信号。 “贝斯奥德何在?”三树问。 “国王哪有工夫管你这号人!况且,他去安格兰踢联合王国的屁股喽。现在是卡尔达王子当家。” 三树嗤之以鼻。“王子?我记得他连奶都吃不好。” “今非昔比啦,老头,世道变了。” 死者在上,狗子真希望赶紧完事,干他娘的。他快憋不住尿了。“等待信号。”他告诉自己,努力控制颤抖的双手。 “到处都是扁头。”三树说,“多半夏天就会南下,甚至更快。必须采取措施。” “好哇,你为啥不跟我们走,呃?你可以亲自去警告卡尔达。我们带了辆车来,可怜你一把年纪,走不得路。”几名骑手大笑,三树依旧不为所动。 “福利呢?”他吼道,“最弱的福利呢?” 骑手们窃笑。“哦,他离得不远,”坏种说,“真的不远。你为啥不爬上马车,让我们带你赶紧去见他呢?我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扁头。” 狗子觉得不妙。非常不妙。他有种很糟的预感。“少来这套,”三树说,“见到福利之前我哪儿都不去。” 坏种皱眉:“你没资格跟我们讨价还价。你以前是个大人物,现在算个屁,就是这样。妈的,照我说的放下武器、爬上这辆该死的车,否则我不客气了。” 坏种趋马上前,三树寸步不让。“福利呢?”三树吼道,“给我句实话,否则把你开膛破肚!” 坏种回头冲同伴们咧嘴笑笑,他们也都咧嘴笑起来。“好吧,老头,既然你非要知道。卡尔达的意思是再等等,但我等不及看你的表情了。最弱的就在马车里,至少大部分在。”他微笑着从马鞍上扔下个东西。是个帆布口袋,狗子猜到里面是什么了。袋子落在三树脚边,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只消看一眼老汉的表情,狗子就知自己猜对了。 福利的头。 事已至此,还等个狗屁信号。狗子的第一箭射穿了马车上右侧那人的胸膛,那人尖叫着仰面摔倒,还拽倒了和他一起的车夫。射得漂亮,但狗子没时间感叹,他迅速摸索另一支箭,准备再射。他必须保持射击。寡言也放箭了,桥上一名亲锐惨叫一声,从马上掉进小溪。 三树矮身蹲在盾牌后面,抵挡坏种的长矛,且战且退。坏种已离开旧桥,踏上狗子他们这边的路了。 后面一个骑手急于下桥,挤到了坏种身旁,正好经过那堆石头。 “狗娘养的!”黑旋风从石堆中一跃而起,直扑那骑手。他们撞在一起,肢体和武器纠缠,但狗子还是能看清黑旋风在上面。他的战斧几下翻飞,对方又少了个人。 狗子哇哇大叫,第二箭偏得离谱,但插进了一匹马的屁股,效果倒出奇的好。那匹马人立而起,不断尥蹶子,周围的马也跟着闹腾,马上的骑手们咒骂着、被带得撞来撞去,长矛横七竖八,桥上乱作一团。 末尾的骑手突然被砍成两半,鲜血横飞。霹雳头已经上岸,绕到他们后面,没有盔甲能抵挡他的雷霆一击。巨人咆哮着,再次举起大得吓人的血淋淋的兵器。排在倒数第二位的骑手及时举盾,但根本没用。这一剑削去一大块盾牌,劈开脑袋,将骑手砍翻下马。力道之狠,连马都倒下了。 另有一人拨转马头,试图从边上用长矛攻击巴图鲁,但还没刺出就痛得闷哼一声,弓起了背。狗子看到他背上的羽毛。寡言干的。那人栽倒下马,脚还挂在马镫里,被拖着走。他呻吟着想脱身,但他的坐骑和其他马一样躁动不安,带着他挤来挤去,东摇西晃,让他的脑袋不停撞向桥的护墙。他只能把长矛扔进小溪,刚要起来又被马一蹄子踹在肩膀上。这下他倒是抽出了脚,却滚进一团混乱的马蹄中。狗子不再注意他了。 另一名射手还在马车上,此时回过神来,用那张滑稽的小弓瞄准了还蹲在盾牌后面的三树。狗子向他射出一箭,但动作匆忙,射的时候又在大喊,结果这一箭射中了刚爬起来的车夫的肩膀,令其重新倒回马车里。 奇怪的弓弦声响起,盾牌后的三树一颤。狗子担心了片刻,然后看到那支箭穿透了厚重的木板,刚好在三树面前停住,嵌在盾牌中,尾羽在外颤动,箭尖在里面。歹毒的小弓箭,狗子心想。 他听到大巴咆哮,又一名骑手掉进小溪,另有一人背上中了寡言的箭,也一头栽倒。黑旋风转身,从下面用长剑砍断了坏种的坐骑的后腿,那马跌倒在地,把坏种掀了下来。剩下的两名骑手被困在桥上,黑旋风和三树守住一边,巴图鲁守另一边,而桥上挤满了没有骑手的吓坏了的马,他们连转身都困难,只能听凭躲在林子里的寡言摆布。寡言没心情啰嗦,几箭解决了他们。 拿小弓的想突围。他扔下木头做的奇怪武器,跳下马车。狗子暗暗叫好,小心地瞄准。这次他一箭命中,那人没跑出几步肩头就中了箭,还挣扎着向前爬,但爬几步就爬不动了。车夫又露脸了,捂着肩上的箭杆不断呻吟。狗子甚少杀死无法还手的人,但今天是例外。 他一箭射透了车夫的嘴。 狗子看到一名骑手大腿上中了支寡言的箭,正一瘸一拐地逃跑,于是想用最后一支箭结果他。但三树先一步冲去,用长剑刺穿了那人的后背。还有个人挣扎着想起来,狗子又瞄准,没等放箭,那人已被黑旋风砍了头,到处是血。马儿们还在号叫、踢打,在旧桥光滑的桥石上窜来窜去。 狗子看见坏种了,那是唯一还活着的敌人。坏种跌下马时摔掉了头盔,现在正手脚并用地在小溪里挣扎,被沉重的盔甲拖慢了速度。为逃跑,他丢弃了盾牌和长矛,却没想到正冲狗子而来。 “抓活的!”三树大喊。大巴奔下岸,但只能在马车搅起的淤泥中缓缓推进。“抓活的!”黑旋风也追在后面,咒骂着溅起一大片水花。坏种就在眼前,狗子听见他在水中挣扎时发出惊恐的喘息声。 “啊!”狗子射中了他链甲衫下的大腿,他惨叫一声,向溪岸栽去,鲜血混入泥水。他努力把自己拖上泥泞的溪岸。 “就是这样,狗子,”三树大喊,“抓活的!” 狗子钻出树丛,跑向岸边,冲进水里。他抽出匕首。大巴和黑旋风正在赶来,但还有一小段距离。坏种在泥巴里翻了个身,腿上的箭伤让他脸皱成一团。他举起双手。“好吧,好吧,我投——” “你投什么?”狗子俯视着他问。 “呃——”他再次开口,表情十分震惊,还伸手摸脖子。鲜血从他指间涌出,流到湿漉漉的锁甲上。 黑旋风蹚水冲到旁边,低头一看。“完了。”他说。 “你干吗呢?”三树急匆匆赶来叫道。 “呃?”狗子问,然后低头看了看匕首,上面全是血。“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割了坏种的喉咙。 “我们能问他问题!”三树说,“还能让他回去给卡尔达带个信,告诉他是谁做了这些,为什么做了这些!” “醒醒吧,头儿,”巴图鲁已经开始擦拭长剑,“他妈的没人在乎老规矩了。况且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何必废话。” 黑旋风拍拍狗子的肩膀:“干得好,这兔崽子的头就算带信了。”狗子不太确定想不想要黑旋风的赞许,但说什么也晚了。黑旋风砍了两下才砍掉坏种的头,然后拽着头发四处乱甩,像抓着一袋芜菁一样漫不经心。他顺手从小溪里抄起一根长矛,找了个喜欢的地方。 “世道变了。”三树一边从岸边大步向旧桥走去,一边嘟囔。寡言在桥上搜刮尸体。 狗子跟在后面,看着黑旋风把坏种的头插在矛上,将长矛一端插进地里。做完这些,黑旋风退开两步,手搁屁股上,欣赏自己的杰作。他把长矛向右拨了拨,又向左拨了拨,直到立得笔直。他冲狗子咧嘴而笑。 “完美。”他说。 “现在咋办,头儿?”大巴问,“现在干啥?” 三树弯腰在溪水里洗净沾满血的双手。 “现在干啥?”黑旋风追问。 老汉缓缓起身,用外套擦干手,仔细思考下一步行动。“去南方。路上把福利埋了。我们骑上这些马,反正他们会骑马冲南方来追我们。大巴,去卸下拉车的马,只有它能载你。” “去南方?”霹雳头疑惑地问,“去南方哪儿?” “安格兰。” “安格兰?”狗子问,他觉得大家都很迷惑,“为什么?他们不是要攻打那儿吗?” “正因他们要攻打那儿,我们才去。” 黑旋风皱眉:“我们?我们干吗跟联合王国干仗?” “才不,白痴。”三树说,“我想和他们联手。” “联手?”巴图鲁噘起嘴,“和那帮该死的娘娘腔?这不是我们的仗,头儿。” “从现在起,只要是跟贝斯奥德打仗,都是我的仗。我要看到他的末日。”三树一旦下定主意,狗子就没见他变过。从来没有。“谁跟我走?”三树问。 当然,他们全都跟他走。 *** 下雨了。淫雨霏霏,全世界都湿腻腻的。他们说小雨像少女的吻,但狗子已经记不起少女长什么样了。不过,这雨倒是下得恰逢其时。黑旋风挖好坑,吸了口气,把铁锹插在墓穴旁的土里。 这里离道路相当远。非常远。他们不希望有人找来,挖出福利。他们围成一圈——只剩五人了——低头看着墓穴。他们很久没有下葬谁了。罗根确实不久前落在山卡手里,但他们没找着尸体。这支队伍少了一人,但在狗子看来,他们失去了很多。 三树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想着该说什么。还好三树是头儿,无论如何总得说点什么,狗子觉得自己肯定说不出。过了一分钟,三树开始说话,慢得就像渐渐西沉的落日。 “这里埋葬了一位弱者。实际上,是最弱的。这是他的外号,听起来是不是很滑稽?叫一个人最弱的,因为他是他的氏族里最弱的战士,选他出来是为了向九指投降。他确实是个孱弱的战士,但要我说,他有颗强大的心。” “对。”寡言说。 “强大的心。”巴图鲁说。 “最强大的。”狗子含糊地说。实际上,他喉咙有点哽住了。 三树兀自点点头。“像他这样赴死是要有骨气的。像他这样毫不抱怨、自觉自愿地牺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陌生人。”三树咬紧牙关,停了一会儿,盯着地面。他们都是如此。“我要说的就这些。入土为安,福利。我们少了个弟兄,大地多了份滋养。” 黑旋风跪下,手放在刚挖出的泥土上。“入土为安。”他说。有一阵狗子以为有泪水掉在他鼻子上,但那不过是雨水。黑旋风就是黑旋风。他站起来,低头走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跟在他后面,走向马匹。 “再见,福利。”狗子说,“你不用再恐惧了。” 现在他是这伙人中最弱的了。 悲剧 Misery 杰赛尔皱紧眉头。阿黛丽迟到了,她从不迟到,无论在什么地方约会,她总比他先到。他一点也不喜欢等她。他总在等她的信,那已经够糟了,而跟个白痴似的站在这里,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奴隶。 他皱眉看向阴霾的天空,空中有零星雨点落下,正好映衬他的心绪。雨滴轻轻刺痛脸颊,在灰色湖面印出一个个小圆圈,在绿树和灰房子上划出淡淡的涓流。锻造者大厦此刻云山雾罩,他极不愉快地皱眉盯着它的黑暗轮廓。 他不知该怎样面对大厦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像一场疯狂的噩梦,他也打算像忘掉噩梦一样忘掉它,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他本来可能成功的,只怪那该死的东西一直矗立在视线边缘。无论何时出门,它都在提醒他世上充满未解之谜,而这些谜团随时可能打碎他的世界。 “见鬼去。”他咕哝道,“那个疯子,巴亚兹,也见鬼去。” 他再度皱眉看向湿漉漉的草坪。雨水赶跑了游人,公园迎来久违的空旷。两个一脸悲伤的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诉说着彼此的哀愁,路上还有些匆匆来往的行人。某人裹着长斗篷,直冲他而来。 杰赛尔眉梢的皱纹顿时纾解。是她,他知道是她。她拉起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脸。今天是挺冷,但这样的装扮似乎也太夸张了,她可不是为一点雨就退缩的女子。无论如何,他很高兴见到她,简直高兴得发狂。他笑容满面地冲上去,当他俩之间只剩两三步距离时,她拉下兜帽。 杰赛尔吓呆了。她眼睛周围有块巨大的紫色瘀青,还有她的嘴!他愣在原地,愚蠢地希望受伤的是自己,那会痛得好一些。他意识到自己一手掩嘴,双眼鼓起,好比无知少女发现浴盆里有只蜘蛛,但他控制不了。 阿黛丽怒视他:“怎么?没见过吗?” “呃,见过,可……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她绕开他,继续沿路前进,逼得他疾步追赶,“没事儿,就是摔着了。我是个大笨蛋,一直都是,向来如此。”他觉得她语带苦涩。 “我能做点什么吗?” “你能做点什么吗?亲一亲伤就好了?”若是四下无人,他倒不介意一试,但她紧皱的眉头让他打消了轻薄念头。真奇怪,脸上丑陋的伤本该让他恶心,结果正相反,他无法抑制地想拥她入怀,摸她的头发,对她呢喃安慰的话。真是个废物。他要敢试她准给他一巴掌,或许那才是他应得的。她无需他抚慰,再说,他也不能碰她,因为周围有人。他妈的活见鬼,到处都有人,永远不知谁会看在眼里。想到这儿他就紧张。 “阿黛丽……咱们是不是太冒险了?我的意思是,若你哥哥——” 她嗤之以鼻:“忘了他。他做不了什么。我警告他少管我的事。”杰赛尔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猜想那定是一番有趣的对话。“此外,我听说你们下次涨潮就要出征安格兰,不说个再见就走可不太地道,你说对吧?” “我不会这样!”他又吓住了,单听她把再见说出口他就心里难受,“我的意思是,好吧,我宁可错过船班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哈。” 他俩默默无言地绕湖走了一段,两人都盯着路面。这不是他在心里操演过无数遍的苦中带甜的道别。他们穿过垂柳树丛,柳树枝条轻轻划过水面,好歹这是个相对隐秘的地点,能避开窥探的眼睛,杰赛尔觉得很可能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于是他斜瞥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 “阿黛丽,呃,我不知这次出征为时多久。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可能要几个月……”他咬着上唇,话刚出口就偏离了轨道。这段说辞他至少对镜练过二十遍,直到确定表情正确无误:严肃、自信、稍带亲昵。结果到头来,他像个傻瓜般语无伦次。“我希望,我的意思是,也许,我希望你会等我?” “我敢说我还会在这里,反正也无处可去。不用管我,你在安格兰有的是事情要操心——战争、荣誉、光耀门楣诸如此类。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不!”他大叫一声,抓住她的胳膊,“不,我不会的!”他很快抽回手,担心被人看见。至少现在她肯看着他了,也许眼中有点惊讶,惊讶于他强烈的否定——但她决不及他本人一半惊讶。 杰赛尔眨眨眼,向下看着她。她当然是个漂亮妞儿,但晒得太黑,又聪明过头了。她的裙服上没有珠宝,脸庞还有一团丑陋的大瘀青。在军官圈子里,她根本是个不值一哂的对象,为何他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为何在他眼中特维丝公主成了条不洗澡的狗?机智的回答统统弃他而去,他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下意识如放连珠炮般辩解。也许这就是诚实的滋味吧。 “你瞧,阿黛丽,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蠢驴,而且,我敢说我确实是,但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不明白你为何对我感兴趣,这些事我真的不懂,可是,好吧……我一直想着你。我几乎没法去想其他任何事。”他又深吸一口气。“我想……”他紧张地扫视周围,再次确定没人,“我想我爱上你了!” 她忍俊不禁。“你真是个蠢驴。”她回答。绝望。崩溃。连失望都感觉不到。脸皱成一团,脑袋耷拉下去,眼睛盯着地面,眼中盈满泪水。真正的泪水。凄凉。“但我会等你。”喜悦。喜悦充满胸膛,令他爆发出一声少女的啜泣。他完全失控了。她占有了他的喜怒哀愁。悲剧与幸福之间,不过是她一句话。她又咯咯笑了:“瞧你,傻蛋一个。” 接着她伸手摸了他的脸,用拇指擦去一滴流下的泪水。“我会等你。”她微笑着重复。是那种嘴角一边高一边低的笑。 人群褪色了,公园、都城、全世界都褪色了。杰赛尔向下看着阿黛丽,看了多久他不清楚,他只想把她每个细节都印在脑海。不知何故,他有种感觉,记忆里她的笑容会让他撑过许多考验。 *** 港口极度拥挤——应该说素来拥挤的港口如今挤上加挤。各个码头人山人海,空气在喧嚣中沸腾,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兵和补给沿湿滑的跳板上船。板条箱和桶子上了船,成百上千的马要死要活地踢打着、眼睛暴突、嘴吐白沫,终于也犟不过上了船。人群咕哝抱怨,拉着潮湿绳索,拖着潮湿梁木,在细雨中互相咒骂叫嚷,在潮湿甲板上滑倒,奔来忙去,真是一场可歌可泣的混乱。 到处都有人在拥抱接吻、挥手作别。妻子跟丈夫道别,母亲跟孩子道别,儿子跟父亲道别,且个个淋成了落汤鸡。有人摆出勇敢神态,有人却号啕大哭,还有人漠不关心,只为见证这场疯狂的话剧。 杰赛尔也不关心,他靠在那艘将载他去安格兰的船饱经风霜的栏杆上,陷入了深邃的忧郁。他抽着鼻子,任湿头发贴紧头皮。阿黛丽不在,又无处不在。她的声音压过喧嚣,一遍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她出现在他的眼角余光中,盯着他看,让他喘不过气。他每每回以微笑,半抬起手正欲作别,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她。那是别的黑发女人,正笑着跟别的士兵说话。他只得耷拉下头,每次失望都更刺痛了他。 他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怎能鬼迷心窍要她等他?等他做啥?毫无疑问,他不可能娶她。绝不可能。但光想想她看向别的男子他就犯恶心。他真是条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是爱情。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向来以为所谓爱情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这个词愚不可及,只配拿给蹩脚诗人弹唱或成为无病呻吟的傻女人的谈资。它是童话故事,不属于真实世界——主宰真实男女关系的是“操”和“钱”。然而他却落到这步田地,夹在恐惧与负罪之间,被欲望跟困惑包围,满心失落和痛苦。爱情,就是诅咒。 “我真希望能看见阿黛丽。”卡斯帕满怀希望地低声说。 杰赛尔转身瞪着他:“什么?你说什么?” “她挺好看,”中尉举起双手,“仅此而已。”自那场不欢而散的牌局以来,身边的人都对他多了点心眼,仿佛以为他是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杰赛尔回头继续闷闷不乐地观望人群。船下似乎起了骚动,有个骑手奋力挤过混乱现场,用马刺拼命催促口吐白沫的坐骑,不断高叫:“让开!”即便在雨中,骑手头盔上的翅膀依然闪闪发亮。是个传令骑士。 “有人要倒霉了。”卡斯帕喃喃道。 杰赛尔点点头:“似乎是我们这条船的。”传令骑士直冲这条船而来,蛮不讲理地挤开一大帮茫然不知所措的愤怒的士兵和工人。接着他一下子跳下马,坚定地踏上这条船的跳板,他神情严肃,布满水珠的明亮盔甲叮当作响。 “路瑟上尉在吗?”他大声问。 “在,”杰赛尔答道,“我帮你找上校。” “不必,我是来找你的。” “你是?” “莫拉维大法官要你立刻觐见。你最好用我的坐骑。” 杰赛尔皱紧眉头。他不喜欢这消息。一个传令骑士十万火急来找他,这毫无道理,多半是锻造者大厦的事。可他不想再跟那事有任何瓜葛。他想翻过那一页,把那房子,连同巴亚兹、北方蛮子和讨厌的瘸子一起统统忘掉。 “大法官在等你,上尉。” “好的,马上。”他别无选择。 *** “噢,路瑟上尉!跟你重逢真是莫大荣幸!”在大法官办公室外撞上疯子苏法,杰赛尔吃惊不小。对方这回至少外表不像个疯子,说不定是这世界疯了。“莫大荣幸!”苏法唾沫横飞。 “彼此彼此。”杰赛尔木然回应。 “实在是巧得不能再巧,我俩正要各奔东西咧!主人交代下满满一箩筐任务,”他长叹一声,“没有片刻消停,呃?” “是、是的。” “无论如何,跟你重逢真是莫大荣幸,还有你在剑斗大赛上的精彩逆转!你知道,我看完了全场,真是难得一见啊。”他露出宽阔的笑容,不同颜色的眼珠在闪烁。“回想当初,你几乎就要放弃。哈!可你坚持了下来,正如我规劝的那样!是的,你坚持下来,收获了成果!世界边缘。”他轻叹道,似乎说大声些会带来灾祸,“世界边缘。你能想象吗?我羡慕你,羡慕死你了!” 杰赛尔眨眨眼:“什么?” “什么!哈!他说‘什么’!你充满冒险精神,先生!冒险精神!”苏法大步离开潮湿的元帅广场,一路自顾笑着。杰赛尔目瞪口呆,乃至于忘了在对方走出听力范围之后骂一句该死的白痴。 莫拉维手下一个办事员领他走过充满回音的空旷走廊,来到一扇双开巨门前。办事员停步敲门,听到有人高声回应才拉着把手,推开一边门,恭恭敬敬迎候杰赛尔入内。 “您快进去。”两人僵立了片刻,办事员轻声催促。 “是、是的,当然。” 门内是个静得出奇的洞穴般的房间,大而方正,却没几件家具——唯有的几件不成比例,似是为比杰赛尔体型大得多的对象准备的。总而言之,这地方让他感觉是来受审的。 莫拉维大法官坐在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桌子后,和蔼地微笑着看向杰赛尔,神态中甚至带着一丝同情。瓦卢斯元帅坐在法官左边,面露愧疚般盯着自己在桌面上的模糊倒影,杰赛尔对此颇觉不快,待看到桌后的第三人,更是雪上加霜:那是一脸洋洋自得笑容的巴亚兹。门在身后关闭,他感到一股突来的紧张,上门闩的声音几乎像沉重的牢狱铁门关闭。 巴亚兹从椅子里起来,绕过大桌子。“路瑟上尉,我很高兴你能及时赶到。”老头双手用力握住杰赛尔湿漉漉的右手,领他上前。“感谢你。十分感谢。” “呃,不客气。”好像他有得选似的。 “好了,你可能还摸不着头脑。请容我解释。”他退后一步,站在桌前,像慈祥的叔叔握着侄儿的手谆谆教诲一样,“我和几位勇敢的伙伴——你知道,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能人——将要进行一场伟大的旅行!一段壮丽的航海!一次精彩的冒险!我毫不怀疑,等我们得胜归来,这次的冒险故事将长久流传下去,流芳百世。”巴亚兹抬起两边白眉时额头现出深深的皱纹。“怎么样?你怎么想?” “呃……”杰赛尔不知所措地瞥向莫拉维和瓦卢斯,他们都没给出半点提示,“能让我直言吗?” “当然了,杰赛尔——我叫你杰赛尔,行吗?” “行,呃,好的,没问题,我想说的是,呃,关键在于……我不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巴亚兹微笑:“我们还缺个人。” 沉重的长长沉默。杰赛尔的头皮上渗出一滴冷汗,流下头发,淌过鼻子,滴在脚底瓷砖上。恐惧缓缓占据了全身,从肚腹一直蔓延到指尖。“缺我?”他嘶声问。 “这将是一场危险而漫长的旅行,其间考验重重。你我一行会遇到敌人,超乎你想象的敌人。能与一位盖世无双的剑客同行——那就是你——我们不是放心多了吗?你可是剑斗大赛的新科冠军!” 杰赛尔吞了口口水:“我感谢您的邀请,真的非常感谢,但恐怕我不能接受。我是王军军官,您想必能理解。”他朝门口犹豫地退了一步。“我得去北方。我的船很快要启程——” “只怕她已经启程了,上尉。”莫拉维温暖的话音让杰赛尔五雷轰顶,“你无须考虑北方,安格兰与你无关了。” “可是,阁下,我的连队——” “会委任给其他军官,”大法官微笑,微笑中既有理解和同情,也暗示事情无可挽回,“我理解你的感受,真的,但凡事有轻重缓急,此事关乎联合王国国运。” “关乎国运。”瓦卢斯半心半意地咕哝。杰赛尔眨巴眼睛盯着三个老头,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这就是他赢下剑斗大赛的奖励?跟老疯子和野蛮人去进行一场天知道目的地何在的白痴航海?他真希望自己从没动过练剑的念头!真希望这辈子没见过一把剑!但光想有什么用。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的职责是报效国——”杰赛尔呢喃。 巴亚兹哈哈大笑:“你不会报国无门的,我的孩子,何苦为凄冷北方的尸堆多添一具尸体呢?我们明日出发。” “明日?可我的东西——” “不必担心,上尉,”老头离开桌子,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切都安排好了。开船以前你的箱子被送了下来,你还有一晚上时间收拾,但我们得轻装简行。自然,你要带上武器,还有适合旅行的耐用衣服,以及一双上好的靴子,呃?恐怕你得把制服全留下,在我们去的地方,它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是的,当然,”杰赛尔可怜兮兮地说,“我能问问……目的地吗?” “去世界边缘,我的孩子,世界边缘!”巴亚兹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然还要回来……希望如此。” 血九指 The Bloody-Nine 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感觉,那就是他非常开心。终于要离开了。除了几句关于旧帝国和世界边缘的含糊话,他对他们上哪儿去毫不知情,也不关心。对他来说,哪儿都比待在这该死的地方强,并且越早离开越好。 队伍最后一位成员——路瑟,大门口遇到的骄傲年轻人,在比剑游戏里靠巴亚兹作弊赢得了冠军——似乎不能分享他的这种心态。年轻人说话几乎从未超过两个字,只板着苍白的脸,盯向窗外,站得笔直,好像有根矛插在屁股下一样。 罗根慢慢靠近年轻人。要和某人同行,甚至一起战斗的话,最好先说说话,乃至开开玩笑,以达成某种谅解,然后才谈得上信任,而信任是维系团队的纽带,到了野外,这能决定生死。建立信任需要时间和努力,罗根认为越早努力越好,而他今天比较有心情。他和路瑟并排而立,看向外面的公园,试图找些共同话题来开启这段不大可能的友谊。 “你的家很漂亮。”这不是真心话,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路瑟转身,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你又知道什么?” “我想人的看法都是差不多的。” “哈。”年轻人冷笑,“我想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他又转回窗外。 罗根深吸一口气。看来信任还需培养。他不再理会路瑟,转而去找魁。门徒似乎也好不了多少,瘫在椅子里,皱着眉,两眼茫然。 罗根坐到他旁边:“你不期待回家吗?” “家。”门徒无精打采地嘟囔。 “是啊,旧帝国……什么的。” “你根本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 “你可以给我讲。”罗根道。他以为会听到祥和的村庄、城镇、河流,等等。 “血腥,那里非常血腥,而且无法无天,人命贱如尘土。” 血腥无序。这些唤起了他不安的熟悉感。“帝国不该有个皇帝之类的吗?” “那里有很多皇帝,整天打来打去,时常结盟,但不到一周、一天,甚至一小时就有人从背后捅刀子。一个皇帝倒下,另一个皇帝立马取而代之,然后是下一个、再一个,伴着老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以及烧杀抢掠。城市都在萎缩,过去的辉煌建筑成为废墟,庄稼无人收割,人们忍饥挨饿。杀戮与背叛,几百年来循环往复。积怨太深,盘根错节,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恨谁,为什么恨谁,憎恨不再需要理由。” 罗根作最后一次努力:“你又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变好了。” “凭什么?”门徒咕哝,“凭什么?” 罗根绞尽脑汁想答案,一扇门突然被推开。巴亚兹皱眉环视屋内:“马尔基尼呢?” 魁吞了口口水:“她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难道我没吩咐你留住她吗?” “你没说怎么留。”门徒嘟囔。 他的导师没理他。“这死女人是怎么回事?我们中午必须出发!才认识三天,我已经快被她惹毛了!”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罗根,你能找到她吧?找到她,带回来。” “她要是不想回来呢?” “我不管,总之找到她,带回来!哪怕你把她一路绑架回来我也不在乎!” 说得容易,但罗根想都不敢想。不过,如果一定要搞定这事才能起程,那最好尽快搞定。他叹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向房门。 *** 罗根躲在墙壁的阴影中观察。 “见鬼。”他小声骂了一句。岔子总在这时候发生,在他们将要离开时。二十跨外,菲洛站直了身,黝黑的面庞挂着比平常更恼怒的神情。三个戴面具的黑衣人朝她围拢,腿下和背后的棍子若隐若现。罗根很清楚他们想干吗。他听到其中一人在面具后低声说话,大意是悄悄地干。他皱起眉。悄悄地干可不是菲洛的作风。 他思索自己是不是该偷偷溜走,通知其他人。他觉得自己对这女人的感情实在没到要为她拼个头破血流的地步。但如果撒手不管,三对一,等他叫人回来帮忙估计她早被揍得七荤八素、不知拖到哪儿去了。那样的话,恐怕他也永远无法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 他开始估算距离,考虑接近的最佳方式,衡量机会。但他太久没做这些事了,脑袋转得很慢,正当他踌躇不定时,菲洛突然放声高喊着跳向一人,撞了对方一个四脚朝天。那人被她在脸上狠揍了几拳,然后她就被另外两人抓住拉开了。 “见鬼。”罗根嘶声咒骂。三个人扭作一团,在道路上缠斗,不时撞在墙上,引发闷哼和诅咒。他们厮打的手脚难分难解。走为上显然没可能了,罗根磨磨牙,冲了过去。 另两人努力制服菲洛时,倒在地上的人摸索着起来,甩甩被打晕的头,高举棍子,弯腰打算照菲洛的头一记猛击。罗根大吼一声。戴面具的脸转了过来,惊讶地看着他。 “啥——”罗根的肩膀撞在他肋骨上,把他撞飞出去,再次四脚朝天摔倒在地。罗根眼角余光瞥到有棍子打来,但仓促间没使上力。他用胳膊夹住棍子,两拳砸在持棍人的面具上,打得满手是血。那人踉跄后退,双臂下垂,势欲跌倒。罗根两手抓住他的黑衣,把他拎起来,头下脚上地扔向墙壁。 那人哼了一声,瘫倒在地。罗根旋即转身,紧握双拳,却发现最后一人已趴在地上,菲洛用膝盖抵住他的背,抓着头发不断把头撞向路面。女人嘴里一直吼着听不懂的脏话。 “你他妈做了啥?”罗根抓着胳膊肘将她拉开。 她挣开罗根的手,站起来喘粗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鼻子不断滴血。“没啥!”她吼道。 罗根谨慎地退开一步:“没啥?那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难听口音的字句:“我、不、知、道。”她用一只手擦了擦血淋淋的嘴,突然定住了。罗根回头一瞥。又有三个面具人,正沿狭窄小路跑向他们。 “见鬼。” “跑啊,粉佬!”菲洛转身就跑,罗根紧随其后。还能怎样?他只能跑,心惊胆战、上气不接下气地逃跑,随时等着背上吃一记。他拼命喘气,而响亮的脚步声一路回荡在耳边。 高大的白色建筑从两侧掠过,窗子、大门、雕像、花园……还有人,人们被狂奔的两人撞开,或者赶紧靠墙,冲他们大喊大叫。罗根不知跑到了哪儿,也不知在往哪儿跑。有人推门而出,正好在他前方,手捧一大摞文件。他们轰然撞在一起,跌进排水沟里滚了好几圈,文件漫天飞舞。 罗根想起身,但双腿犹如火烧。他看不见了!一张纸糊在脸上,他把纸扯开,感到有人钳住他腋下,扯他起来。“起来,粉佬!接着跑!”是菲洛。她甚至没怎么喘,而罗根光是费力跟上她就已经觉得肺要炸了。她只是稳步奔跑,低头健步如飞。 菲洛冲过前面一道拱门,罗根勉强跟进,拐弯时靴子都在打滑。他们来到一片阴暗的辽阔空间,像是高耸的方形木房梁组成的奇怪森林。这他妈哪儿啊?前方有光,是开阔地。他冲了出去,被光刺得直眨眼。菲洛就在前面,她缓缓转身,喘着气。他们站在一圈草地中央,很小的一圈草地。 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了。他曾坐在人群中,观看这里的比剑游戏。空旷的长椅向四面八方延伸,拿锯子和锤子的工匠穿梭其间,把靠后的椅子拆成木板,下面的龙骨高高矗立,好像巨人的肋骨。罗根把手放在晃悠悠的膝盖上,弯腰喘息,朝地上吐白沫。 “现在……怎么办?” “那边。”罗根努力直起身,摇摇晃晃地跟上,她却退了回来。“不行!” 罗根也看到了,又是戴面具的黑色人影。带头的是个高个女人,顶一头蓬乱红发。她踮着脚,安静地走向圈子,同时在身后挥手,指挥另两人向两边散开,好将罗根包围。罗根边思考对策,边在四周寻找武器,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如也的长椅和周围高大的白墙。菲洛退向他,离他不到十跨远,她那边还有两名面具人,手中也都握着棍子,正沿围墙散开。五个,一共五个。 “见鬼。”罗根说。 *** “他们人呢?还不回来?”巴亚兹一边踱步,一边吼叫。杰赛尔没见过这老头生气,这让他莫名地紧张。每当他靠近,杰赛尔就想往后退。“我要去洗澡,妈的,下次洗可能要等几个月。几个月!”巴亚兹大步离开屋子,猛地甩上浴室门,屋里只剩杰赛尔和门徒了。 他们年龄上应该很相近,但杰赛尔觉得再无其他共同点了。他含着不加掩饰的轻蔑盯着对方,不过是个病恹恹、贼兮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一个人在那儿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可怜虫一个,还很粗鲁。非常粗鲁。杰赛尔暗暗生气。傲慢的小崽子,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生闷气?根本就没尝过美好人生被偷走的滋味嘛! 当然了,还好不是跟其他几个人待在一起。白痴北蛮子可能会一直笨嘴拙舌地闲扯,古尔库女巫会一直用邪恶的黄眼睛死盯着他。想想就毛骨悚然。巴亚兹居然说他们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能人。若非沮丧得要流泪,他真想哈哈大笑。 杰赛尔坐进柔软的高背椅里,却觉不出丝毫舒适。朋友们在去安格兰的路上,他开始想念他们了。威斯特、卡斯帕、加兰霍,甚至包括狗杂种布林特。他们踏上了光荣之路,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荣誉,而等他从老疯子领他去的无名深坑里爬出——如果他爬得出——仗早打完了。天知道下场仗何时开打,几时才能建功立业? 他多希望自己正去和北方人战斗。他多希望自己正和阿黛丽在一起。他上次开心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的生活糟透了。糟透了。他无精打采地瘫在椅子里,想着事情还会不会更糟。 *** “噢!”罗根大叫一声,一根棍子砸在他胳膊上,另一根砸在肩膀,还有一根砸在身侧。他退了几步,半跪在地,尽力推开对手。他听见菲洛在身后某处尖叫,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疼痛,眼前的攻击就够他忙活了。 什么东西打中了脑袋,令他倒向一旁的座席。他脸朝下摔倒,前排长椅砸中胸口,挤出了肺里的空气。鲜血顺着头皮淌到手上,流进嘴里。他鼻子挨下这一击,眼睛酸酸的,指关节破了皮、鲜血淋漓,衣服更是残破不堪。他躺了一会儿,收束全身力气。长椅后的地上放着一条长长的厚木板。他抓住木板一端,发现木板有些松。他将木板拽向自己。手里有家伙的感觉真好,沉甸甸的。 他猛吸一口气,更加使劲,并微微试了试手脚有无问题。都没断——可能鼻子断了,反正远非第一次了。后方传来脚步声。缓慢的脚步声,毫不着急。 他起身的动作很慢,故意显得很迷糊。然后,他突然大叫着转身,高举木板拍去。随着一声巨响,木板砸在一个面具人的肩上,断成两截,其中一半飞出草坪,摔到远处。面具人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哀号,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手捂脖子,另一只手徒劳地晃荡着,木棍从指尖松脱。罗根举起剩下那截木板,照对方的脸狠插下去,把面具人的脑袋插进了草地里。面具几乎碎裂,鲜血汩汩而出。 他眼前大亮,似乎脑袋炸开了。罗根晃了几步,颓然跪地。有人打在他脑后,打得相当重。他摇晃了一会儿,努力支撑才没趴在地上。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红发女就在他面前,高举棍子。 罗根猛地起身撞向那女人,抓住她胳膊,半扭半靠着她。他耳朵嗡嗡作响,全世界疯狂地旋转,他们跌跌撞撞,在圆形草地中间来回,像两个醉汉争夺酒瓶一样拉扯着棍子。他感到她用另一只手狠揍他身侧,拳头正中肋骨。 “啊——”他咆哮一声,但脑袋更清醒了。她只有他一半体重。于是他将她握棍子的手扭到身后。她又揍了他一拳,这次打在脸侧,令罗根眼冒金星,但他马上抓住她另一只手腕,也扭到身后。然后他拉着她向后弯下身,一直弯到他膝盖下方。 女人挣扎踢打着,眼睛愤怒地眯成一线,但罗根制住了她。他从纠结的肢体中抽出右手,高举握拳,砸进她的肚子。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瞪大眼睛瘫软下去。罗根把她甩开,她爬了一两步,摘下面具,朝草地吐了起来。 罗根也站立不稳,甩了甩头,吐出嘴里的血和土。除开呕吐连连的女人,圈子周围还有四个倒下的黑色身影。菲洛不断踢着一个,那人嘴里不时发出轻声呻吟。菲洛被血染红的脸上挂着微笑。 “我还活着。”罗根自言自语,“我还……”拱门外来了更多黑衣人。他一转身,差点摔倒。更多的人。另一边又出现了四个。他们被包围了。 “跑啊,粉佬!”菲洛冲过他,跳上第一排长椅,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她迈着大步在长椅间穿梭。疯了。她要踩着椅子去哪儿?红发女吐完了,爬向掉在地上的棍子。其他人也很快围拢,现在人数比之前更悬殊。菲洛已跑了四分之一,且无丝毫放慢迹象,她从一排长椅跳向另一排长椅,踩得木板咯咯作响。 “见鬼。”罗根跟上她。迈过十几排长椅后,腿又开始疼了。他放弃了跳跃,改成相对轻松的攀爬。翻过椅背时,他看到面具人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指指点点、互相高喊,在座位间四散开来。 他慢了下来,每条长椅都像座小山。最近的面具人离他只剩几排了。他艰难地向上爬,越爬越高,血淋淋的手抓住木头,血淋淋的膝盖划过木头,呼吸声在脑袋里回响,皮肤被汗水和恐惧扎得生痛。前方突然空空如也——他赶紧刹住,喘息着挥舞双臂,几乎要从这令人目眩的高处掉下去。 他接近看台后建筑群高高的屋顶了,后排座椅大部分已被拆掉,只剩下支撑架——一根根矗立的木桩,以狭窄的横梁相连,中间是大片大片的虚空。他看菲洛从一根木桩跳向另一根木桩,又奔过一条摇摇晃晃的木板,毫不在意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跳上了远端的平屋顶。好长一段路啊。 “见鬼。”罗根摇摇晃晃地踏上最近的横梁,伸开双臂保持平衡,慢得像个老头。他的心怦怦直跳,犹如铁匠的锤子砸在铁砧上,激烈的攀爬让他的双膝酸软无力,不断抽搐。他努力忽略身后追赶和叫喊的声音,专心盯着凹凸不平的横梁表面,但他没法不去看横梁下的蛛网,以及下方遥不可及的地面上似乎极小的地砖。实在是太高了。 他颤巍巍地踏上一段还算完整的走道,哗啦作响地跑向另一端。他费力地抱住头顶一根横梁,用腿夹紧,一边挪屁股一边低声自言自语:“我还活着。”一遍又一遍。最近的面具人已踏上那条走道,朝他跑来。 横梁末尾正好是一根直立的木桩顶端,只容得一两只脚,四周空无一物,整整两跨外是另一根让人眼晕的柱子,然后是通向平屋顶的木板。菲洛在屋顶的护墙后瞪着他。 “跳啊!”她喊道,“跳啊,你这死粉佬!” 他跳了。风将他包围,左脚落在木桩上,但没有停下。右脚踩在了木板上,脚踝扭到,膝盖打弯,眩晕的世界发生了倾斜。左脚支撑不住了,一半在木头上,一半在悬空。木板吱嘎作响。他再度腾空而起,四肢不断扑腾着,时间如此漫长。 “噢!”护墙撞到胸口。他双臂抓向护墙,感觉喘不上气了。然后他开始向下滑,一点点地滑向深渊。开始还能看到屋顶,然后看到自己的双手,最后在他面前的只有石头。“救命。”他低声说,但没人会救他。 *** 他知道这里很高,很高很高。而且这次不会跌入水中,只有坚硬、平坦、致命的石头。他听到木板的哗啦声,面具人也奔过了他身后的木板。他还听到有人喊叫,但那都无关紧要。他又向下滑了一点,双手扒着破碎的石灰。“救命。”他低声呻吟,但没人会救他。这里只有面具人和菲洛,他们都不会救人。 他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绝望的尖叫。菲洛踹了木板一脚,面具人掉下去了。尖叫声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然后远处传来面具人摔得粉身碎骨的回音。罗根知道自己的下场也差不多。你必须现实一点,这次不可能被冲上河岸。手指一点点滑脱,石灰不断崩裂。战斗,狂奔,攀爬,这些抽干了他的力气,现在什么都不剩了。他开始想象掉下去时该怎样叫喊“救命!”他大喊。 有力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脏兮兮的黑手指。他听到咆哮,感觉手臂被人用力拉扯。他呻吟起来。护墙边缘又回到视线中,他看到菲洛了,她牙关紧咬,因用力而觑着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她脖子上青筋暴突,黑脸上的伤疤格外明显。罗根用另一只手抓住护墙,把胸口送进去,然后努力把膝盖也拽上来。 菲洛继续用力,直到他翻过护墙,仰面躺下,盯着白色天空,喘得像条搁浅的鱼。“我还活着。”过了一阵,他难以置信地小声说。在他看来,菲洛踩他的手,让他掉下去都不奇怪。 菲洛的脸出现在上方,黄眼睛俯视着他,龇牙咧嘴地冲他咆哮:“你这蠢货!你这死沉死沉的白痴粉佬!” 她摇头转身,开始攀爬另一面墙,很快爬到下面低矮倾斜的屋顶上。看她的动作,罗根不禁一缩。她不累吗?他双臂擦痕累累,淤青肿胀,腿也酸痛,鼻子流血,可谓浑身是伤。他翻身向下看,只见一个面具人在长椅边缘盯着他,离他大概二十跨。更多人在下面徘徊,寻找上来的路。再往下的黄色草圈里,顶着红发的瘦小黑色身影正四处指点,然后指指他,发号施令。 他们迟早会找到法子上来。菲洛站在屋脊上,明亮的天空衬出她衣衫褴褛的黑色剪影。“你愿意的话就待在那儿吧。”她吼道,然后转身不见了。罗根呻吟着起身,呻吟着走向墙壁,叹了口气开始寻找落脚点。 *** “大伙儿都哪去了?”长脚兄弟问,“我慷慨的雇主呢?九指师傅呢?迷人的马尔基尼女士呢?” 杰赛尔四处看了看。病恹恹的门徒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回答的意思。“我不知道另外两个哪儿去了,但巴亚兹在洗澡。” “我发誓,没见过他这么爱洗澡的人。希望其他人不要离开太久。你懂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船备好了,货也装好了,磨磨蹭蹭不是我的风格,绝对不是!我们得趁热打铁,以免赶不上潮水——”小个子停住了,突然很关心地看着杰赛尔。“你似乎不太开心啊,年轻的朋友。应该说,你似乎很不安。我,长脚兄弟,能否提供帮助?” 杰赛尔有点想倾诉烦恼,但最后赌气地说:“不,不用了。” “我打赌,和女人有关,对不对?”杰赛尔狠瞪了对方一眼,思忖他怎么猜到的,“是你老婆?” “才不是!我还没结婚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因为,呃,嗯——”他笨嘴拙舌地想说清,最后放弃了,“反正不是这么回事。” “啊。”领航员了然地一笑,“啊,一段禁忌之恋,地下恋情,对吧?”杰赛尔生气地发现自己竟脸红了,“我猜对了,看到没!没什么比禁果更甜美了,呃,年轻的朋友?呃?呃?”他挤挤眉毛,杰赛尔快被他烦死了。 “我想知道那两个究竟被什么耽搁了。”其实杰赛尔半点不关心,只想转移话题。 “马尔基尼和九指?哈。”长脚大笑着靠向杰赛尔,“或许他们相爱了呢,呃,地下恋情,跟你似的?或许他们溜到哪儿去做那些该做的事情了!”他用胳膊肘戳戳杰赛尔肋下,“你能想象吗,那俩?肯定闹得惊天动地吧?哈哈!” 杰赛尔做个鬼脸。丑八怪北蛮子是个野兽,至于那恶女人,从他寥寥几瞥判断,完全可能更糟。他能想到他们能做的只有打架。真是肮脏,光想想就玷污了他。 *** 屋顶似乎无穷无尽。翻上一个,爬下一个,沿屋脊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小心翼翼地走过壁架,跨过破碎的墙。罗根不时抬头看看,潮湿瓦片、坑洼瓷砖和古旧铅瓦一路延伸到遥远的阿金堡城墙,甚至延伸到城市以外,让他头昏眼花。这本该是平和美丽的景色,却多出一个坚定地飞速奔跑、不断咒骂他又拉他跟上的菲洛。她让他没时间欣赏景色、没时间思考眩目的高度以及那些在下面追踪他们的黑衣人。 她一条袖管在先前的扭打中扯破了,现在碍事地拍打着手腕。她咆哮一声,从肩部把它整个扯下。罗根想起巴亚兹费了多大劲才让她换掉原先那件臭烘烘的衣服,不禁暗自发笑。现在的她比原先更脏,衬衫教汗水浸透,溅满血迹,还沾着屋顶上的厚厚尘土。她扭头发现罗根在看她。“跑啊,粉佬!”她嘶叫道。 “你看不到颜色,对吗?”菲洛没理他,继续向上爬,绕过一根冒烟的烟囱,匍匐着蹭过肮脏石板,滑向两个屋檐间狭窄的平台。罗根踉踉跄跄跟在后。“完全看不到颜色。” “那又如何?”她回头嚷道。 “那你为啥叫我粉佬?” 她朝四周看看:“你是粉佬吗?” 罗根看看自己的前臂。除了斑驳的瘀伤,红色的划痕,蓝色的血管,剩下确实是粉色的。他皱皱眉。 “不就得了。”她在屋顶上奔跑,跑到边缘向下看去。罗根跟上她,小心地从边缘探出身。下面小巷零星走着几个人。太高了,也没有能下去的路。他们必须原路返回,菲洛已经跑向他身后。 紧接着劲风扫过罗根的脸。菲洛踩着屋檐边缘,向前一跃,罗根惊讶得张大嘴巴,眼看她弓着背、挥舞四肢飞在空中,最后落在长满青苔的灰色铅瓦平屋顶上。她着地滚了两下,然后站起来。 罗根舔舔嘴唇,指指自己胸口。菲洛点点头。平屋顶比这里低大概十尺、距离大概有二十尺,实在是段很长的距离。他慢慢退开,以便来个长助跑。他深吸几口气,闭眼站了会儿。 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他掉下去,也算是完美的结局。没有歌谣,没有传说,只有路上一团血肉模糊。他开始助跑,双脚重重地踩在石头上。风在嘴里呼啸,撕扯着破衣服。平屋顶迎面飞来,他“嘭”一声落在上头,像菲洛那样打了个滚,站到她身边。他还活着。 “哈哈!”他喊道,“如何?” 一阵碎裂声,随后又一声,然后罗根脚下的房顶裂开了。坠落中他绝望地抓住了菲洛,结果她也无助地跟着滑下去。他在空中经历了恶心的一瞬,恐惧不已,哭号不已,抓挠着虚空,最后背朝下摔在地上。 罗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他摇着头,以缓解疼痛。他掉进了一间屋里,习惯了明亮的天光,这里简直漆黑一片。阳光从破洞中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翻飞。他觉得身下很柔软。是张床。床快塌了,歪歪扭扭,铺盖上全是碎石灰。腿上有东西横着。是菲洛。他发出一阵干笑。他终于和女人上了床,可惜的是,这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蠢货!死粉佬!”菲洛吼着推开他,冲向房门,灰扑扑的后背甩下细碎的木屑和石灰。她用力一拽门把手。“锁了!真他妈——”罗根一肩膀撞去,撞开了屋门铰链,人倒在门后走廊里。 菲洛跳过他。“起来,粉佬,起来!”四分五裂的门板掉下一截长短正合适的木条,末端还有几根钉子。罗根捡起来握住,才费力地迈开腿,跌跌撞撞在走廊里开跑。他跑到一个分叉路口,两边都是阴森森的走廊,只有墙上的小窗透出一点刺眼的亮光。 不知菲洛走的哪边。他向右边跑去,登上一段台阶。 一个人影走下阴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接近他。那人影纤细颀长,踮着脚平稳地靠近,活像隐藏在暗处的黑蜘蛛。一束光照亮了人影鲜红的头发。 “又是你。”罗根说着掂了掂手里木条。 “没错,是我。”黑暗中一声叮当,接着是金属闪光。他指尖的木条断开了,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走廊。他又赤手空拳了,不过女人没给他时间多想,她把匕首一样的东西掷向他。他堪堪躲过,那东西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女人马上又甩另一只手,什么东西正好从眼底划过他的脸颊。他一个趔趄靠在墙上,想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她掷出的是某种金属十字镖,三面利刃,一面是把手,把手的小环穿着一条链子,链子一头隐在她袖管中。 飞镖再度射出,将将扫过罗根躲开的脸,在墙上擦出一连串火花,然后平稳地滑回她手里。她松开手,用链子轻轻摇它,让它撞击地板,它晃动着,舞蹈着,跟女人一起逼近罗根。女人一抖手,飞镖重新射出,罗根拼命躲闪,却还是被它扫过胸口,几滴鲜血洒在墙上。 罗根向她扑去,但展开的双臂什么都没碰到。只听一声脆响,他一只脚离了地,脚踝剧痛。那女人在避开他攻击的同时用链子缠住了他的脚。他趴倒在地,刚想起身,又被链子绕住脖子,只来得及在它收紧前把一只手伸进去。女人站在他上方,用膝盖顶住他后背,罗根听见她用力收紧铁链时的喘息声从面具后传出。铁链越来越紧,嵌进了他的手掌。 罗根呻吟着,双膝用力,勉力撑起双脚。女人还在他背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用尽全力拽铁链。罗根空闲的手向后挥打,但够不到,没法把她甩开——她就像紧缠在他身上的藤蔓。他快喘不上气了。他向前蹒跚几步,然后向后一倒。 “呃!”女人在他耳旁低声惊呼,他整个人把她撞向地面。铁链松动了,罗根扯开它,钻了出来,终于脱身。他翻身用左手卡住女人的脖子,用力地掐。女人用膝盖顶,用拳头打,但罗根压住了她,她的攻击虚弱无力。两人身体交缠,气喘吁吁,野兽般嘶叫着,脸几乎贴在一起。几滴血从罗根脸上的伤口滴在女人的面具上。女人抬手摸到罗根的脸,将他的头向后推,手指戳进了他的鼻子。 “啊!”罗根大叫。疼痛犹如利剑扎入脑海。他放开女人,摇摇晃晃地起来,一手捂脸。女人也咳嗽着爬起来,照罗根肋下就是一脚,踢得他弯下腰去。但铁链还在他手里,他用尽力气一拉,女人的手臂一下被拽了过去,整个人也尖叫着冲向他。罗根的膝盖撞进她身侧,痛得她当即昏迷。罗根抓住她衬衫背后,把她半拎起来,扔下台阶。 她重重地滚下台阶,弹了几下,直滑到接近底部才停止。罗根有点想追上去结果她,但没时间了。她来的方向出现了更多黑衣人。于是他转身蹦跳着逃向另一条路,嘴里诅咒着受伤的脚踝。 声音在不知通往何方的走廊中回荡,将他包围。脚步声、撞击声和喊叫声从远处传来,他盯着四周的黑暗,浑身是汗,以手扶墙,一瘸一拐地奔跑。跑到拐角,他探身去看前面有没有人,结果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架在脖子上。一把匕首。 “你还活着?”他耳边响起低语,“你轻易死不了是吗,粉佬?”是菲洛。他轻轻推开她的手。 “哪儿来的匕首?”他也想有一把。 “他的。”墙角有一大摊暗红血泊,血泊中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这边。” 菲洛猫下腰,在黑暗中前行。罗根依旧能听到声音,从下方,从两侧,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摸下一段台阶,来到另一条镶嵌着乌木的昏暗走廊。菲洛始终贴着阴影,动作很快,罗根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跟上,拼命克制才没为受伤的腿惨叫出声。 “那儿!他们在那儿!”后面的昏暗走廊中显出几道人影。罗根拔腿要跑,但菲洛伸手拦住他。前面涌出更多黑影。他左手边有一扇虚掩的大门。 “进去!”罗根推门进去,菲洛急忙跟上。门旁立着一件庞大的家具,类似橱柜,上方分成一层层架子,里面装满盘子。罗根抓住这东西的一边,把它拖到门前,几个盘子掉下来,在地上摔碎了。他用背抵住这东西,至少能撑一会儿。 这间屋很大,穹顶高耸,一侧镶嵌木板的墙基本被两扇巨窗占据,对面是一座硕大的石壁炉,窗子和壁炉间立着一张长桌,长桌两旁各有十把椅子,桌上摆着餐具和烛台。这是一间宽敞的餐厅,只有一个进口——也只有一个出口。 门后传来模糊的叫喊,大橱柜不断撞击着他的背。又一只盘子掉下来,在他肩膀上弹开,砸在石地上,碎片四溅。 “你的好主意!”菲洛吼道。罗根用力靠住摇摇欲坠的橱柜,双脚难以支撑。菲洛冲向最近的窗子,摸索着将窗子分成无数小格的金属窗格,想用指甲撬开。那里出不去。 罗根发现了什么。壁炉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老旧巨剑。一把武器。他最后推了橱柜一下,冲向巨剑,双手握住长柄,将它抽出托架。巨剑钝得像犁头,沉重的剑刃上锈迹斑斑,但还算结实。它大概不能将人劈开,却足以把人打倒。他一转身,正看到橱柜倒下,上面的瓷器稀里哗啦全砸在地上。 黑影涌进屋子,统统戴着面具。当先的一个握着把吓人的斧子,紧跟的一个握着短刃剑,再后面一人是黑皮肤,耳朵穿着金耳环,两手分别握着弯曲的长匕首。 这些武器可不是为了制服人——除非砍头也算。他们不想抓活口了,所以用上了杀人武器。这样更好,罗根告诉自己。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杀人。他看着那些戴黑面具的翻过橱柜,小心翼翼地围拢,然后瞥了菲洛一眼,后者正握着匕首,龇出牙齿,黄眼睛里凶光毕露。他紧握偷来的巨剑——沉重野蛮的武器,正适合杀人。 随后罗根用最大音量吼着,跳向最近的面具人,长剑劈向脑袋。面具人慌忙躲闪,肩膀仍被长剑尖端砍到,将他头晕目眩地掀翻。另一个面具人跳上前来补位,挥斧就砍,逼得罗根向后一晃,全身重量都压在受伤的脚踝上。 他手中巨剑上下翻飞,但对方人数太多。有一人笨拙地爬上桌子,隔开了他和菲洛。他后背挨了一下,不由得前踏了一步,他转身挥出巨剑,砍在柔软的东西上。有人厉声尖叫,但拿斧子的又冲向他。整个世界搅成一团——面具、钢铁、撞击、武器刮擦、尖叫、咒骂、哭喊,还有粗声喘息。 罗根继续挥舞巨剑,但他实在太累、太酸痛、太多伤口了。沉重的巨剑越来越重。面具人闪过他的攻击,锈迹斑斑的巨剑砍在墙上,砍下一大块镶嵌木板,插入了木板后的石灰墙,差点从他双手中震飞。 “噢——”敌人的膝盖顶进了他肚子,他喘息着呻吟。又有东西击中他的腿,他差点摔倒。身后有人在喊,但似乎很遥远。他胸口疼,嘴巴酸,身上有血。全是血。他快喘不上气了。面具人上前一步,又一步,面带微笑,享受着胜利。罗根朝壁炉歪歪扭扭地退去,一只脚打滑,单膝跪倒。 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点力气都没了,再举不动那把老态龙钟的巨剑。一点力气都没了。屋子变得模糊不清。 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被遗忘的…… 一阵冰寒自罗根肚内蔓延开来,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他轻声说,“我不属于你。” 但太晚了。太晚了。 *** ……他浑身浴血,好得很,他喜欢血。但他跪着,这不对,血九指不对任何人下跪。他将手指插进壁炉石块间的缝隙,宛如老树树根般撑起自己。腿很痛,令他不禁微笑。痛,才有怒。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面具人。敌人。 尸体。 “很痛吧,北方人!”最近一具尸体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烁,寒光映照的斧头凌空挥舞,“还不就范?” “痛?”血九指仰天长笑,“我他妈让你见识痛!”他向前一滚,钻到斧子下方,如鱼得水,手中巨剑低低地划出一道巨大圆弧。剑砍折了一边膝盖,让它折向错误的方向,又干净利落地穿过另一条腿。面具人发出一声含糊的哀号,上半身在空中扭动,藕断丝连的双腿无力地拍打着。 血九指感到有东西陷进后背。这不是痛,是信号,用一种只有他能懂的语言,告诉他下一具尸体的位置。巨剑随他旋身,划出一道杀气腾腾、妙不可言的弧线,咬进对方的肚子,将之一劈两半,抛进空中。那人撞在壁炉旁的墙上,随一大堆石膏屑撒落。 一把匕首旋转着呼啸而至,伴着闷响深深地扎进血九指的肩膀。耳朵上穿金耳环的黑家伙扔的。黑家伙微笑着站在桌子对面,很满意这一击。这具尸体,大错特错。另一把匕首呼啸而至,钉在墙上。血九指跃过长桌,巨剑破空。 黑家伙躲开第一记重剑,也躲开了第二剑。速度颇快,人也机敏,但还不够。第三剑咬进体侧。没什么力道,不过随手一砍,砸断肋骨而已,疼得黑家伙跪在地上尖叫。第四剑好多了,正好刺穿嘴巴,分开脑袋,在墙上溅出一个铁与血的完美圆圈。血九指拔出肩头匕首,扔到地上。鲜血自伤口喷出,浸透了衬衫,形成一大片温暖可爱的红色血渍。 他倒了下去,感觉身体在漂,犹如树叶飘离树干,在地上翻飞。有个家伙刚好冲来,手中短刃剑劈过他刚才站的地方,但还没来得及转向,血九指已趋上前,左手握住了这具尸体的双拳。这家伙用力挣脱,但毫无作用,血九指的手指像大山的根基一样有力。像潮水一般无情。“你这路货色也配来对付我?”他将这家伙摔到墙上,用力挤压双手,直至对方的短剑指向自己的胸膛。“真他妈是个侮辱!”他咆哮着,将短剑扎进敌人的身体。 尸体的哀号从面具下传出,血九指哈哈大笑,继续扭动短剑。罗根或许会怜悯他,但罗根不在这里,而血九指跟寒冬一样冷酷。甚至更冷酷。他把短剑戳入,面带微笑地砍来砍去。哀号声连绵不断,终至停止。松手之后,尸体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鲜血让他的手指变得滑腻,他把血蹭到衣服、胳膊和脸上——他喜欢血。 壁炉旁那家伙软绵绵地仰着头,双眼如潮湿的石头,盯着天花板。入土了。血九指一剑劈开他的脸,以宣告事实。握斧的家伙正爬向大门,还未断开的双腿蹭着身后的石头,他一边爬一边气喘吁吁地呜咽。 “吵死了。”沉重的剑刃插进那家伙的后脑,鲜血遍地喷洒。 “来吧。”他低声说,转身寻找下一具尸体,只觉房间在旋转。“来吧!”他狂笑着咆哮,墙壁和尸体也随他一同大笑。“你们一起上来吧!” 他看到一个黑皮肤的女人,脸上有道流血的伤口,手握匕首。她看起来与众不同,但这无关紧要。他微笑着,双手举起巨剑缓缓逼近。她盯着他一路退让,始终和他隔着桌子,黄眼睛像狼一样凶狠。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声音提醒他,她和他是一伙的。真可惜。 “北方人,呃?”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门口。 “是。你是?” “裂石。” 他块头大,非常大,而且够强壮、够凶狠,这从他一脚踹开橱柜、踩着碎盘子走来的姿势就能看出。但这对血九指毫无意义——他就是为了粉碎他们而存在。霹雳头巴图鲁比他还高大,三树鲁德比他更强壮,而黑旋风比他凶狠两倍。他们无一例外都被血九指粉碎了,血九指粉碎了很多很多家伙。越高大、越强壮、越凶残,越有滋味。 “裂石?”血九指大笑,“他奶奶的,下一具尸体,仅此而已!”他举起沾满鲜血的左手,伸开三根手指,透过原本该是中指所在的那道裂缝露出狰狞的笑容。“他们叫我血九指。” “呸!”裂石扯下面具扔在地上,“骗子!北方丢指头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个都是九指!” “当然不。只有我。” 那张大脸愤怒地扭曲:“你这该死的骗子!借人名号恐吓裂石者?看我不揍你个南北不分,人渣!我要让你流干血才入土!你这该死的、满嘴谎话的胆小鬼!” “让我入土?”血九指笑得震耳欲聋,“只有我让人入土,白痴!” 两人不再多言。裂石冲上来,一手挥斧,一手挥钉头锤,两把武器都又大又沉,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钉头锤先到,在巨窗上砸出一个大洞,然后斧子劈下,劈开了木桌,木板到处乱飞,烛台四下散落。血九指扭身闪避,蓄势待发,等待时机。 接着血九指滚上桌子,钉头锤擦肩而过,锤在一块巨大的平地砖上,将它拦腰砸烂,碎屑四溅。裂石咆哮着,继续挥舞武器,一把椅子成了两半,一块石头摔出壁炉,墙上留下一道硕大的裂缝——这下斧子嵌在了木头里,而这一顿,血九指便迅速出剑,将斧柄砍碎,裂石手中只剩一节破把手。裂石随手扔掉,举起钉头锤,展开更猛烈的攻势。 钉头锤迎面扑来,血九指的剑刚好抵住锤头下方,从对方手里把它扯出,它飞旋着掉进角落。但裂石张开两只大手,不顾一切地扑来。太近了,巨剑施展不开。两条巨胳膊紧紧勒住了血九指,这具尸体也微笑起来。“抓住你了!”他大喊,用力拥抱血九指。 可悲的错误。倒不如拥抱烈火。 裂! 血九指的前额撞碎了这家伙的嘴。他感到裂石的拥抱松动了一些,便耸动双肩,争取空间,一点点、一点点地挣脱束缚。他尽力把头后仰,像公羊般蓄积力气。第二下把裂石扁平的鼻子撞开了。这家伙哼了一声,手臂又松动了一些。第三下撞碎了颧骨,双臂完全松开了。第四下撞碎了硕大的下颚。现在变成血九指拥抱这家伙,狂笑着用前额继续撞击那张破碎的脸,就像啄木鸟:啄,啄,啄,啄。五、六、七、八,粉碎的节奏很过瘾。九。他终于松开裂石。尸体朝旁一歪,瘫倒在地,烂泥般的脸上鲜血汩汩而出。 “怎样?”血九指笑着擦掉眼里的血,又踢了几脚毫无生气的尸体。屋子在旋转、翻腾,笑声,笑声。“怎么……操……”他晃了晃,眨眨眼,昏昏欲睡,只觉营火忽明忽暗。“不……还没……”他双膝跪地。还没完。还有尸体要宰,总有尸体要宰。 “还没完。”他吼道,但时间到了…… *** ……罗根尖叫着,倒在地上。痛。腿、肩、头,哪里都痛。他不停地哭号,直到被血呛住,然后连喘带咳地在地上翻滚抓摸。世界一片模糊,咳出的鲜血顺嘴角流下,血多得让他又哭出来。 一只手钳住他的嘴。“别他妈哭了,粉佬!停下。听到没有?”他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紧张的声音。陌生、凶狠的声音。“别哭了,不然我就把你扔下,懂吗?给你一次机会!”手拿开了,空气陡然涌进他咬紧的牙齿,他发出一声尖细的呻吟,但不是很大声。 一只手握住他手腕,架起他的胳膊,肩膀展开时他疼得直抽气。他似乎被人在硬东西上拖。折磨。“起来,王八蛋,我搬不动你!起来,赶紧起来!给你一次机会,懂吗?” 他缓缓起身,双腿使劲,喉头急促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但他毕竟做到了。左脚,右脚。放松。他双膝纠结,疼痛顿时刺透双腿。他大叫一声,身子一歪,趴倒在地。躺着不动最好。他闭上双眼。 有人狠抽了他一耳光,然后又一耳光。他呻吟着。什么东西滑到他腋下,扶他起来。 “起来,粉佬!起来,不然我就把你扔下。给你一次机会,懂吗?” 吸气,呼气。左脚,右脚。 *** 长脚焦躁不安,先是用手指不停敲打椅子扶手,然后又倚在上面,一边摇头,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赶不上潮水。杰赛尔倒蛮平静,全副心思都放在盼望两个蛮子淹死在护城河里,好让整场冒险化作乌有上。届时他会有大把时间前往安格兰。或许一切还能挽回…… 身后的门开了,美梦粉碎了,悲剧再次发生。但他转身时,沮丧却为惊惧取代。 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门口,浑身是血,脏兮兮的——准确地说,更像两个从地狱大门走出的魔鬼。古尔库女人骂骂咧咧地蹭进屋子,九指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另一条胳膊无力地晃着,鲜血从他指间滴下,他耷拉的脑袋抬不起来。 他们一起摇晃着走了一两步,然后北方人软绵绵的脚勾住了椅子腿,两人一起扑倒。女人咒骂着,挣脱北方人无力的胳膊,把他推开后自己站了起来。九指呻吟着慢慢翻过身,肩上露出一条很深的伤口,鲜血渗进地毯,把那儿染红。这场景好像肉铺,杰赛尔看得目不转睛,又是恐惧又是着迷,只顾吞口水。 “天啊!” “他们跟来了。” “什么?” “谁来了?” 一个女人谨慎地绕过门框。红发,黑衣,戴着面具,是个刑讯官。杰赛尔麻木的脑袋想着,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鼻青脸肿,走路也一瘸一拐。另一人跟在他身后,是个男人,手握一把重剑。 “跟我们走。”女人说。 “来抓我啊!”马尔基尼啐道。杰赛尔惊讶地发现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她应该被缴械了的啊!这里不许带武器! 他愚蠢地意识到自己佩了剑。他当然佩了剑。他慌张地摸索剑柄,抽出长剑,有点想用剑身拍打那个古尔库魔鬼的后脑,省得她再伤害谁。审问部想抓她就抓好了,最好把其他人一并抓走。不幸的是,刑讯官似乎误会了。 “放下武器。”红发女嘶声道,眯眼怒视着他。 “不!”杰赛尔说。他觉得被冒犯了,这女人居然先入为主地认定他跟这帮坏蛋是一伙。 “呃……”魁说。 “啊——”九指呻吟着,抓起染血的地毯,拽向自己,拉得桌子倾倒在地。 第三名刑讯官也进了门,站到红发女身边,戴手套的手握着一柄沉重的钉头锤。钉头锤令人不安,杰赛尔不禁想象被发怒的刑讯官用这个锤中脑袋是什么样。他不确定地抚摸着长剑剑柄,心里直打鼓,只盼有谁赶紧交代他接下来怎么做。 “跟我们走。”女人又说了一遍,她的两个同伴缓缓进屋。 “噢,天啊。”长脚嘟囔一声,躲到了桌子后面。 浴室门猛撞在墙上。巴亚兹站在门口,全身赤裸,滴着肥皂水。他缓缓扫视屋内,先看到握匕首的菲洛,皱了皱眉,然后看向躲在桌子后面的长脚、长剑出鞘的杰赛尔、张口结舌的魁和倒在血泊中的九指,最后停在握着武器的三个面具黑衣人身上。 不祥的沉默。 “他妈的怎么回事?”他咆哮道,大步走到屋子中央,肥皂水从胡子流到他厚厚的白色胸毛上,滑下乱晃的卵蛋,滴落在地。这太滑稽了,赤身裸体的老头面对三个武装到牙齿的刑讯官。这太滑稽了,但没人笑得出来。老头身上有种奇特的恐怖气息,即便没穿衣服,浑身肥皂水。刑讯官们向后退去,因为迷惑,也因为恐惧。 “跟我们走。”女人重复道,但语带犹疑。她的一个同伴谨慎地逼近巴亚兹。 杰赛尔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拉扯,吸吮,抽空,恶心,他好像又回到了锻造者大厦阴影下的桥上,而且比那时更难受。巫师的脸色变得十分吓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最近的刑讯官炸开了,像从高空坠落的瓶子。没有巨响,只是轻柔的一声。片刻前他还好端端举剑走向老人,片刻后他已化作万千碎片:某个难以分辨的器官黏在杰赛尔脑袋边的石膏墙上,重剑“哗啦”一声掉地。 “你说什么?”第一法师怒吼。 杰赛尔两股战战,嘴巴大张,晕眩欲呕,身体里像被扎了个洞。鲜血溅在脸上,他不敢去擦。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赤裸的老人。一个和善的老傻瓜瞬间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天生杀人狂。 红发女愣了一会儿,全身溅满血水和残渣,双眼瞪得像圆盘,然后她缓缓地向门口后退。另一个人跟着她匆匆退开,差点被九指的脚绊倒。屋内众人呆若木鸡。杰赛尔听见外面走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两名刑讯官肯定仓皇逃命了。他真想跟上。事实上,他们都该逃命,逃出这场噩梦。 “马上出发!”巴亚兹厉声喝令,同时好像忍痛般一缩身,“我穿上裤子就走。长脚,过来帮他!”他回头喊道。领航员头一次一言未发,眨眨眼,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弯腰自昏迷不醒的北方人破烂的衬衫上扯下一条布当绷带。然后长脚皱眉停下了,似乎不知从何开始。 杰赛尔吞了口口水。他还握着长剑,但已没力气收回鞘。那个倒霉刑讯官的碎片撒得满屋都是,黏在墙上、天花板上和人们身上。杰赛尔没见过死人,别提这么可怕而不自然的死法。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恐惧,事实上却有一种强烈的解脱。现在看来,他之前的担心全都不值一提。 因为,他至少还活着。 手头的工具 The Tools We Have 格洛塔站在狭窄门道里,倚着手杖等待。门内声调逐渐升高: “我说了,不见客!” 他暗自叹息。除了站在这折磨瘸腿,他有很多事可做,但承诺必须履行。这是间牢房,由毫无特色的门道连接的牢房,整栋房子在周围数百间类似房子的簇拥下毫不起眼。街区是新建的,采用了新式设计:砖木结构,三层楼房,几百栋凑一起。这对于拥有三两仆人的一家来说挺好,适合中产阶级——苏尔特称之为暴发户、不知好歹的平民。这里住的都是银行家、商人、艺术家、店主和办事员之流。甚至有那么一两栋属于得道升天的农民。 比如这栋。 门内的叫嚷停止了。格洛塔听到动静,玻璃碰撞声,然后门开了条缝,一个女仆伸出头来。是个丑女,生了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害怕又不安。算了,我不是见惯了吗?被押进审问部的哪个不是害怕又不安。 “她现在可以见您了。”女孩含糊地说。格洛塔点头,越过她进房。 他模糊记得,某年夏天,他曾在安格兰的威斯特家中做客一两周,那或许是十多年前的事。但感觉过了一百年;他记得在威斯特家庭院里和威斯特比剑时,每天都有个黑发女孩认认真真地观看;他还记得不久前在公园里遇见一位年轻女人,她向他问好,但那时他浑身不舒服,站都站不直,而记忆中她的面孔早已一片模糊。格洛塔不知这次会见到怎样的她,但肯定没想到会发现如此严重的瘀青,一时间他吃惊不小。虽然他隐藏得很好。 瘀青就在她左眼下,黑、紫、棕、黄混合,下眼睑肿得老高。她嘴角也有伤,破嘴唇结了痂。关于瘀青,少有人比格洛塔了解更多。她的伤决非意外,她被人当面揍过,揍她的人下了重手。他看着这丑陋的瘀青,联想老朋友柯利姆·威斯特在他的餐厅哭着求助,将两者联系起来…… 有趣。 她坐在那里,高昂下巴,把瘀青最重的一边对准他,似乎发出了无言的挑战。她跟她哥不同,完全不同,她决不会在餐厅里哭泣,无论那是谁的餐厅。 “我能为您做什么,审问官?”她冷冰冰地问。他发现“审问官”三字她说得稍有含糊。她喝了酒……但隐藏得很好,尚未失去理智。格洛塔抿紧嘴。不知为何,他感到必须加倍小心。 “我不是为公务而来。你哥哥提出要我——” 她粗鲁地打断他:“他?真的?你是来确保老娘不跟坏人上床的,对吗?”格洛塔愣了一会儿,待充分理解这番话的含义,不由轻笑出声。噢,爽快!我想我喜欢上她了!“笑什么?”她质问。 “对不起。”格洛塔用一根指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我在皇帝的监狱蹲了两年。我敢说,若一开始就知道要住那一半长的时间,我会更努力地自杀。黑暗中的七百天啊,我想,那也是活人离地狱最近的地方了。好了,我的论点是——想冲我来,光凭脏话远远不够。” 格洛塔朝她露出最恶心、最疯狂的无牙笑容。没几个人能在这样的丑陋笑容下坚持,但她毫不动摇——事实上,她很快回以微笑。嘴唇一边高一边低的露齿笑容,让他感到奇特的魅力。或许她也是个惊喜。 “我就直说,你老哥要我在他离开期间照顾你。首先,我不会管你跟谁上床,虽然我的一般性结论是,年轻女士床上得越多,名誉就堕落得越快,而对于年轻男士,结论刚好相反。这很不公平,但生活本就不公平,这样的不公不值一提。” “哈,这倒没错。” “很好,”格洛塔总结,“我们开始互相理解了。我发现你伤着了脸。” 她耸肩:“摔着了。我是个大笨蛋。”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比你更笨,不仅摔掉了一半牙齿,还废了条腿。看看我,瘸子一个,这说明若是没人提点,不经意间一点笨拙也能造成严重后果。所以了,我们这帮笨蛋就该互相提醒,你觉得呢?”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摸了摸脸颊的伤。“是的,”她最后说,“我想是的。” *** 高尔手下的维塔瑞刑讯官瘫倒在审问长办公室大黑门外的椅子上,面对着格洛塔。她似乎瘫软如泥,没有一丝力气,活像盖在椅子上的一块湿布,颀长的四肢耷拉着,头靠在椅背上。她的眼睛慵懒地抽搐,不时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周围,又傲慢无礼地盯住格洛塔。但她从未转头——甚至没移动过一块肌肉,似乎动一动就会痛得难以忍受。 也许正是如此。 显然,她刚经历一场拳拳到肉的恶斗,黑衣领上的脖子布满斑驳瘀伤,黑面具周围还有更多伤痕,前额有道长长的伤口。她垂下的手有一只紧裹绷带,另一只手的指节全是结痂的血。她被狠揍了一通,对头是个身经百战的强手。 小铃铛忽然响起,“格洛塔审问官,”秘书一边招呼,一边匆忙离开桌子去开门,“审问长阁下接见您。” 格洛塔叹口气,哼了一声,沉沉地拄起手杖。“祝你好运。”他跛行经过时女人说。 “什么?” 她极轻微地朝审问长办公室点头:“他今天准会大发雷霆。” 门一开,苏尔特的声音立即传进候见厅,由模糊低语转为声嘶力竭的喝骂。秘书从门口跳开,仿佛被扇了一巴掌。 “二十个刑讯官,”审问长的尖叫从门后传出,“二十个!我们应该审问那婊子,而不是统计伤亡!多少刑讯官?” “二十个,审问——” “二十个!天杀的!”格洛塔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门。“死了几个?”审问长怒冲冲地在属于他的巨大圆形办公室的瓷砖地上踱步,边走边挥舞长胳膊。他仍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但乱了一根头发,或许两三根。他应是动了真怒。“几个?” “七个。”高尔主审官缩在椅子里喃喃作答。 “三分之一!三分之一!伤了几个?” “八个。” “非死即伤!对上几个?” “总共加起来有六——” “是吗?”审问长一拳砸在桌上,倾身逼近畏缩的主审官。“我听说只有两个,两个!”他尖叫着,又开始绕桌子转圈,“还是两个蛮子!只有两个!白蛮子和黑蛮子,黑蛮子还是个妞!妞!”他愤怒地一脚踢向高尔身边的椅子,椅子闷声闷气地晃了晃。“更见鬼的是,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无数人看见了!我有没有嘱咐你悄悄地干?悄悄这个词在你的词典里就是这样吗,高尔?” “可是审问长,当时情况不容——” “不容?”苏尔特的尖叫又高了八度,“不容?你怎敢对我说不容,高尔?我要你悄悄地干,你来了场闹翻半个阿金堡的屠杀,还他妈失败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更见鬼的是,你还让我显得虚弱!我在内阁里的敌人会立即利用这场闹剧来对付我。莫拉维早就在制造麻烦,老饶舌鬼,成天呼吁什么自由、解禁!见鬼的律师!他们气焰嚣张,我们却无法阻止!现在你给我来这出,高尔!我很克制,我很理解,我很愿意看到好的一面,但猪就是猪,不管撒几泡尿照出来还是猪!你对你造成的损失到底有没有一点概念?你有没有想过你让我们白忙活了几个月?” “可是,审问长,他们不是刚离开——” “他们会回来,白痴!他们制造这么多麻烦不是为了撒手离开,呆子!他们人走了,蠢货,也带走了所有线索!他们是谁,他们想干吗,他们的幕后主使!刚离开!离开?见鬼去,高尔!” “我失策了,阁下。” “你不只失策!” “我向您道歉。” “你很幸运,没被放在火炉上道歉!”苏尔特厌恶地冷笑,“给我滚出去!” 高尔畏畏缩缩地逃离前,不忘朝格洛塔投来最恶毒的目光。再见,高尔主审官,再见。审问长的怒火没有比你更适合的目标。眼见对方失势,格洛塔没能忍住极轻微的微笑。 “你觉得有趣?”苏尔特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冷若冰霜地说。紫钻在他手指上闪烁。 格洛塔弯腰亲吻:“当然不,阁下。” “很好,我明确告诉你,你也好不到哪去!钥匙?”他嘲弄地说,“故事?卷轴?我发了什么疯才会听你怂恿?” “我明白,审问长,我道歉。”格洛塔谦卑地坐进高尔刚刚离开的椅子里。 “你道歉,道歉?个个都来道歉!顶屁用!我宁可不听道歉,要实实在在的结果!想一想,我对你期望有多高!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只能利用好手头的工具。” 什么意思?格洛塔不动声色。 “我们有麻烦,南方有大麻烦。” “南方,审问长?” “达戈斯卡的形势急剧恶化,半岛上的古尔库军越来越多,现在对守军的优势已达到十比一,而我们的机动部队全调去了北方。阿杜瓦城内还有三团王军,但眼下半个米德兰的农民都在骚动,这些兵一个都不能调。达瓦斯主审官每周会跟我写信报告,他替我严密监视着达戈斯卡,你明白?他怀疑有人密谋将城市拱手送给古尔库人。他的信三周前停了,而昨天我得知达瓦斯失踪了。失踪!一个审问部的主审官!竟然失踪!我失去了耳目,格洛塔,我在关键时刻一抹黑!我需要派个能信任的人去那里,你明白?” 格洛塔的心一颤:“我?” “噢,你变机灵了,”苏尔特冷笑,“你被任命为新任达戈斯卡主审官。” “我?” “祝贺你,不过对不起,庆祝晚宴得等时局安定!你,格洛塔,你!”审问长倾身靠近,“你去达戈斯卡掘壕固守,找出达瓦斯的下落,清理我们的后花园。你要挖出所有叛徒,一个不留,斩草除根,统统干掉!我只要结果,哪怕你为此烧烤总督大人!” 格洛塔吞了口口水:“烧烤总督大人?” “你是堵回音壁吗?”苏尔特叫道,身子倾得更低。“给我挖出烂根,砍掉!掀起!烧光!除净叛徒,不管是谁!如若必要,你亲自接管城防。你当过兵!”他伸出手,从桌上滑过一张卷轴。“这是国王的委任状,由全体十二位阁员签署。全体。我费尽心血才搞到它,它授予你在达戈斯卡便宜行事的全权。” 格洛塔低头盯着这张卷轴。不过是黑字写在一张淡黄的纸上,底下有个巨大的红蜡印。我们全体签名人,授予国王陛下最忠实的仆人,沙德·唐·格洛塔主审官,以必要的所有权限和权力……几段整洁字迹下是两排签名,有的涂画潦草,有的华丽花哨。霍夫、苏尔特、莫拉维、瓦卢斯、哈莱克、伯尔、托齐霍姆。所有人。全体阁员。格洛塔用两根颤抖的指头捏着这张纸,觉得有点眩晕,似乎它重若千钧。 “别忘乎所以!你仍需小心谨慎。我们承担不起再次蒙羞的代价,又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古尔库人,直到安格兰的事情了结。不惜一切代价,你明白?” 我明白。你派我去一个被重重围困、内部又全是叛徒的城市,而我的前任刚刚神秘失踪。这与其说是提拔,不如说是跳火坑。但我们必须利用手头的工具。“我明白,审问长阁下。” “很好。定时报告,我希望你用信件把我淹没。” “这个自然。” “你手头有两个刑讯官,对吗?” “是的,阁下,弗罗斯特和塞弗拉。两人都非常——” “根本不够!到南方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即便是那边的审问部。”苏尔特考虑了一下,“尤其是审问部。我为你挑了六七名好手,包括维塔瑞刑讯官。” 让那女人来监视我?“可是,审问长阁——” “别跟我‘可是’,格洛塔!”苏尔特嘶叫,“别‘可是’我,尤其是今天!我们能让你更瘸!更瘸,你明白?” 格洛塔低头:“我道歉。” “你在打小算盘,对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要高尔的人插手?很好,她在给他干之前是给我干的。她是个斯提亚人,来自斯皮奈城邦。斯皮奈人跟雪一样冷,而我向你保证,她又是其中最冷血的。所以你不必担心。至少不必担心高尔。”哟,只需担心您,我好安心哟。 “我很荣幸有她协助。”我他妈见鬼的得处处防着她。 “你他妈见鬼的怎么荣幸都可以,但不准让我失望!再搞砸,一张纸可就救不了你了。船等在码头,去吧,立刻出发。” “是,阁下。” 苏尔特转身大步走到床边。格洛塔默默地起身,默默地把椅子送回桌下,默默地穿过房间。他默默地开门时,发现审问长站得笔直,背着双手,没有回头。直到门“咔嚓”一声关上,格洛塔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结果如何?” 格洛塔猛然扭头,脖子“喀拉”一声,痛得厉害。 真他妈操蛋,我怎么总记不住别这样扭脖子。维塔瑞刑讯官仍瘫在椅子上。用疲惫的眼神向上打量他,似乎在他进去期间一动未动。能合作吗?他在口腔里蠕动舌头,舔过空空的牙龈,仔细思考。难说。“有趣,”他最后道,“我被派往达戈斯卡。” “我知道。”这女人的确有口音,他现在听出来了。轻微的自由城邦口音。 “我想你得陪我去。” “我想我非这样不可。”但她没动。 “我们很着急。” “我知道,”她伸出手,“能拉我起来吗?” 格洛塔抬起两边眉毛。世上除了我还会有人提这种要求?他有些想说不,到头来还是伸出手,哪怕只为体验一下。她指头拢住他的手,开始向上拉。她眯起眼,他听到她缓缓离开椅子时的喘息。很痛,让她这样拽他的胳膊、拽他的背,很痛。但她更痛。他很确定在她在面具后痛得咬紧了牙。她依次小心翼翼地挪动四肢,似乎在担心哪儿会痛得难以忍受。格洛塔不由笑了。这是我每天的晨间仪式。看到其他人履行一遍,真是大快人心。 她终于站了起来,绷带包扎的手按住肋骨。“你能走吗?”格洛塔问。 “走慢点。” “怎么搞的?狗咬的?” 她忍俊不禁:“不,大个北方人把我打得屁滚尿流。” 格洛塔哼了一声。好吧,至少这会儿不用兜圈子。“我们出发吧?”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杖:“你那玩意儿似乎没多的,是吗?” “恐怕没有。我只有一根,而且没它寸步难行。” “我明白你的感受。” 明白才怪。格洛塔转身跛行离开审问长办公室。明白才怪。他听到女人蹒跚跟上。让人追赶我的滋味实在太美了。他加快脚步,不管痛不痛。反正她更痛。 回南方,他舔舔牙龈空洞,南方可没留下多少美好回忆。又去打古尔库人,上次已然毁掉我一生。去一个谁也不能信任——尤其是派我来的人——的城市抓叛徒。顶着酷热与沙尘累死累活,执行一项无人感谢、且几乎肯定会失败的使命。而失败,多半意味着送命。 他自觉脸颊抽搐,眼皮跳动。命丧古尔库人之手?命丧叛徒之手?命丧审问长阁下或他的探子之手?甚或像前任一样悄悄消失?谁有这么多死法可选呢?他嘴角翘起。我简直等不及了。 但那个终极问题一直徘徊在脑海,反反复复,没有答案: 为什么要干这个? 为什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